開車去鋼鐵城 | 張復

將近入睡的時刻,房子裡突然響起了電話鈴聲。
他來美國還不滿半年的時間,從來沒有人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他。
他拿起話筒來,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更添增了他緊張的情緒。

「請問周武昌先生在嗎?」他聽到對方這麼詢問。
他說,他就是周武昌。
「真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你。」對方說他的名字是蔡仲庚,匹茲堡大學中國同學會會長。「今天我從外國學生顧問那裡得知一個不好的消息。我們學校新來的同學胡玲玉不知什麼原因吞食了起碼半瓶的安眠藥。沒有人曉得她怎麼弄來那麼多的藥丸。下午我陪同顧問去胡玲玉的研究室開啟了她的書桌抽屜──在平常的狀況我們是不能這麼做的,可是這是特殊的狀況──總之,我們在那裡找到了幾封來信,其中有一封是你寄給她的。冒昧想確定一下,胡玲玉是你的朋友吧?」
他說,他和胡玲玉是小學同校但不同班的同學,在大學則是同校但不同系的同學。他接著說,也許他可以猜想一兩個為什麼她會這麼做的原因,但他並不真的那麼瞭解她。
「噢,請不要誤會,我不是來打探消息的。我打電話給你,是想求求你幫我們一個忙。」
他說,如果他幫得上任何的忙──
「說實在話,我們已經束手無策了。」蔡仲庚不等他講完就繼續說:「我問過今年剛到學校的留學生。沒有人認得胡玲玉,也沒有人有機會與她交往。」

他的腦子閃過第一次看到胡玲玉的樣子。那時他剛從南部轉學到北部去。他的同學指著她的背影告訴他:「這就是一班的玉皇大帝,沒有人考試考得過她。如果不相信,你可以轉到一班去,看看你能不能考贏她。」他回說,為什麼他要轉去一班?「只是想跟你說,沒有人不怕她,也沒有人太喜歡她。」這時候,他看到胡玲玉轉過身子走進一班的教室去。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看到她紮著馬尾巴的辮子,還有她白晰的臉孔,上面帶著一種似乎相當滿意自己的神情,但不是那種看了會讓人感到畏懼的神情,他覺得。然而他很高興沒有被分派到一班去。他還在南部的時候就聽人說,北部有一些好學生真不是蓋的,任你怎麼拼也拼不過他們,沒想到他在這裡碰到的居然是一個女生。

當他掛上電話,妻子問他是什麼人打來的。他嘆了一口氣說,有人從鋼鐵城打電話給他,問他能不能過去慰問在那裡尋短見的一位女同學。然而他說,他並沒有立即答應對方,只說會看看有沒有辦法在一兩天內趕過去。妻子的回應卻讓他感到意外。她說,一個人在美國做出這樣的事,卻沒有任何親人在身邊照應,蠻叫人同情的。他問妻子,可以陪他一起過去嗎?妻子說:「可以呀。但如果你想自己一個人去,我也不反對。」他回說:「妳開什麼玩笑。」

第二天,當他坐在辦公室裡,突然失去了前往匹茲堡的想望。他坐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一面聽同樣是助理的高年級研究生以老練的聲調為學生解釋習題解答。他聽到他們直接呼喚學生的名字,顯示這些學生已經出入這個辦公室好多次。他自己從來沒有任何學生前來求助兩次以上。如果不是他在班上的課業不比其他同學差,他會擔心自己很快就失去這個工作。

他打開幾乎空無一物的抽屜,想到胡玲玉的抽屜裡竟然存放著他寫的信。出國以前,他在留學生講習會上碰到了胡玲玉。那天她顯得神采奕奕,主動跟他打招呼,並且問他要去哪個學校,接著她把自己要去的學校告訴了他。「鋼鐵城並不是頂尖的學校。」胡玲玉說:「可是在美國的第一年你不能期望立刻上最好的學校。我到了那裡還會繼續努力。」她沒有說她會繼續努力什麼,卻囑咐他到了美國以後寫封信給她。「信寄到我的系裡就好。我還是同一個系,不像你改了行,變成理科學生,乖乖隆地咚!」

他感覺她只是在嘲諷他,但到了美國以後仍然寫了封信給她,把自己的地址和電話都附在信上。然而隔了好一段時日,他都沒有收到她的回信。現在他開始感到好奇,除了他以外,還有什麼人曾經寫信給她?為什麼蔡仲庚不跟那些人聯絡,卻找上了一個並沒有收到她回信的人?

中午的時候,他獨自坐在活動中心外面的陽台上,開始吃妻子為他準備的三明治,同時看著剛下課的大學生從前面的廣場穿梭而過。看到這些充滿了活力的學生會帶給他一點雀躍的感覺,讓他暫時忘記自己不明確的未來。妻子說,她今天中午要跟一位系主任面談,看看是否能在他們的系裡旁聽一兩門課。她本來在華府的一間大學獲得了獎學金,到了那兒卻發現學校並不提供宿舍,當地的生活費又高得嚇人。他沒有責怪她變得那麼消極。自從在國內遭逢一樁政治事件,他和妻子都覺得他們原先就讀的學科已經沒有任何前景可言。他囑咐她搬過來與他同住,看看這裡有什麼其他出路可尋。考慮幾天以後,妻子答應了他。現在他們兩個人共用他的助教獎學金,勉強還能過活。至於未來會出現什麼問題,特別是財務方面的問題,他已經懂得先將它們置諸腦後。

他看到兩個大學生向廣場跑去。一個人很快停下來,另一個人則跑到廣場的另一邊,然後回轉身來,把手裡的飛盤扔擲給前一個人。就這樣,飛盤從這兩人的手中飛出又飛回,好像從來不做其他的思慮。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他感到自己也是個充滿活力的學生。他在文學院的迎新會上遇到了胡玲玉。那是晚間的時候,在二樓的一間大型教室裡布置了一些彩帶、彩球與壁報,還放置了一些數目不算多的小點心,任由還有機會看到它們的人取用。那天出席的老師與學生很多,人群很快擴散到教室外。從面對草坪的窗口,他還可以看到另一邊的走廊也聚集著一小撮、一小撮的人,站在點亮了燈的辦公室外面。他準備離去的時候,胡玲玉走到他的身邊。

「真不簡單,會在這裡看到你。」她說:「如果你不是文學院的學生,我就不想繼續跟你講話了。」他說,他確實是文學院的學生,而且早在聯考的放榜單上看到她也在同一個院裡。她點了點頭,繼續說:「我對理工科就是沒任何好感。太多人想擠進那些科系去。我覺得我們社會缺少的其實是能夠為文化奉獻心力的人。」

當人群顯得稀疏的時候,胡玲玉問他願不願意陪她走回宿舍去。走出了文學院大門,胡玲玉向他解釋,她的父親在那年暑假去世了。她母親帶著妹妹和小弟搬去台中暫住在舅舅家,這是為什麼她不得不住進學校的宿舍裡。

這是他第一次走在晚上的校園裡。位於不遠的活動中心傳來了練習吹喇叭的聲音。相同但不完整的曲調一遍又一遍地傳過來,似乎在考驗人們對音樂的忍耐力。他們很快走到胡玲玉的宿舍,團團圍繞著這建築的高牆提升了外人對它的想像力。「假日早上還有好多男生站在這裡排隊呢。」胡玲玉說:「下次你再來的時候就曉得要站在哪裡了。」他回說,他並不認識這裡的任何人。「你認得我呀!」她顯得有點不高興地往大門走去。

如果妻子詢問他,他會說那是他跟胡玲玉僅有的一次交往。事情也確實如此。而且,他不需要跟她交往就能夠聽到她的林林總總。現在人們談論的不是她的成績,而是她的才智。「她可以在幾天裡讀完別人一整學期才讀得完的資料。在討論會上,她還能揪出別人論點的疏失,讓說話人當場下不了台。」他開始感覺自己並不是她旗鼓相當的對象。尤其當他跟一個剛要好的女孩走在一起,偶爾看到她從走廊的另一端迎面走過來,臉上帶著一種他以前所不熟悉的表情。一種畏懼的感覺會突然跑進他的心裡,就像他的小學同學所感覺的那樣。

那天回家時,妻子在車上告訴他,她約談的系主任說,她不需要同意就可以去旁聽她感興趣的課程。然而去聽課以前,她最好知會授課的老師一聲。妻子覺得自己做了一項突破,他也樂於相信如此。他問妻子,還想不想去鋼鐵城,把不愉快的事暫時拋諸腦後。妻子說,她沒有什麼不愉快的事。但只要他想去,她願意奉陪。

晚上,他撥了一通電話給蔡仲庚。對方聽到他隔日就能趕過去,感到非常欣慰。如同上次一樣,蔡仲庚不等他把話講完,就急著把新得來的消息灌輸給他。蔡仲庚說,他們的學生顧問看到胡玲玉的抽屜有一兩封信來自加州大學的一位教授的來信,就主動打電話給他。然而那位教授說,他與胡玲玉討論的是她申請入學的事情,詳情他不能對第三人透露,而且很快就掛上電話。

他的腦際突然劃過一道火花,立即問蔡仲庚那位教授的名字。蔡說,學生顧問並沒有告訴他太多細節。他又說,醫院的護士告訴他,胡玲玉吞下的安眠藥其實不足以致命,可見那是她在一時衝動所做的事。「我把這些資訊告訴你,是要讓你知道,有老朋友來看她一定能夠幫忙她回復正常的情緒。」

掛了電話以後,他突然感到非常氣憤。他把自己聽到的話轉告給妻子。「為什麼別人都袖手旁觀,我們卻要老遠趕去那裡?當年我們系裡發生事情的時候,有人來慰問我們一聲嗎?妳被拔除助教職位的時候,有人為妳說過一句話嗎?」妻子沒有回答他。她可能不願意回想傷心的往事,或者不覺得他們的遭遇可以與胡玲玉的情況混為一談。

他計畫在第二天下午上完課以後,就直接開車去鋼鐵城。他與妻子約好在學校對面的A&P超市會面,在那裡他們可以購買一些食物放置到車上。站在A&P的付費隊伍上,他想起高三放春假以前,班上同學發動了一個自行車之旅,目標是環繞北海一周。「旅行回來我們就要好好讀書,準備大學聯考了。」他們這樣交代自己的行為。現在他覺得自己也在做相同的事情。

當車子駛離他們所居住的城市(Raleigh),他開始覺得即使在匆忙中跑這麼一趟行程也是值得的。起先他們在路上看到的是千篇一律的景觀。等到這條公路合併到I-95以後,城市的景象出現在路的兩旁。大型的廣告牌豎立在路邊的空地上,一排排的房舍躲在稀疏的針葉林背後,偶爾還有高聳的建築物站在坡地上,像是在監視公路上來往的車輛。到了Richmond,他感覺他們的公路彷彿從半空中切入這個城市,把已經點了燈的街道甩到它的下方。這樣的景象讓他感覺,這可是第一次他開進了他以前所認識的美國。

然而城市的景象很快又讓位給單調的景觀。過了好一陣子,華府的名字才出現在看板上。他以為他們起碼可以在那兒看到以前在照片上看過的畫面,然而他們的車子很早就駛離I-95,轉入城西的環城公路。他不再看到燈光照射的廣告牌或閃爍著燈火的建築物。路上的車輛也逐漸在減少,四周變成一片漆黑,他不敢貿然從任何出口駛出公路去,這讓他打算停歇在華府吃晚飯的想法落了空。然而妻子說不要緊,車上還有足夠的食物。其實他並不感覺餓。在那次北海一周的旅行中他也不感到餓。中午休息時,他們把腳踏車推到海灘上,那裡一個人也沒有。冬季的臺灣海峽卻不平靜,凶猛的波浪不停地拍打黑色的礁岩,發出嚇人的聲音。有同學從袋子裡掏出事先為大家準備的零食,但他並沒有接過食物。

當賓夕法尼亞的名字與州徽出現在看板上,他知道他們已經駛離人口稠密的區域。收音機裡播出的鄉村歌曲開始逐漸減弱,最後完全被「絲、絲、絲」的聲音所取代。他想告訴妻子,他已經找不到任何電台,卻發現她已經睡著了。現在他們的處境跟那時的北海之旅越來越相似:即使想走回頭路也不比繼續向前行來得划算。他記得,當他們快接近基隆的時候,天開始下起雨來,這是沒有人事先料想到的情況。每個人只能自顧自地繼續往前騎,期望目的地很快出現在不遠的前方。騎到一段下坡路的時候,有人呼喊他的煞車不靈了。其他的人只能建議他用推車方式往前走。不久,所有的人都改用這種方式繼續往前走。

他們已經在這條公路上行駛了好長一段時間。鋼鐵城的名字終於出現在高速公路的看板上。他實際上所看到的字眼並不是鋼鐵城,而是匹茲堡。然而當他提醒妻子自己的發現時,卻使用了「鋼鐵城」這個名字。他找到一個休息區把車子停下來。蔡仲庚囑咐他快接近匹茲堡的時候打個電話給他。接電話的人正是蔡仲庚,顯示他還在電話旁邊等待。他要他們轉到279號公路以後再打一個電話給他,他會開車去那裡與他們會合。他回到車子裡,查詢一下地圖,發現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距離279還很遠,不懂蔡仲庚為什麼要他們去那裡跟他會合。

他們重新上了路。妻子睡過以後恢復了精神。她開始跟他講話,企圖讓他保持清醒。妻子說,她已經想過,回去以後會設法在當地找個工作。這個想法驚醒了他。他反問妻子有沒有想到這會帶給她的風險。妻子說,她當然想過。然而如果她想繼續求學,勢必要給自己賺足學費。現在他明白妻子一直在思慮的是這個問題。但他只回答,等他們回去以後再慢慢商量。

前往279公路花去了他們很長的時間,蔡仲庚卻講得好像他們很快就可以到達。看板上終於出現這個公路的號碼。他轉入了這條路,感覺他們已經開進匹茲堡的市區範圍。他在一個看似酒店的馬路對面停下了車子。他期望走進店裡去,在那兒坐下來,吃點東西,等待蔡仲庚來跟他們會合。然而他開了門以後看到的只是一個即將打烊的店鋪。更令他失望的是,沒有人出來接待他,他也找不到公用電話。

重新回到馬路上,他在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個電話亭。蔡仲庚一接到電話就問:「怎麼會這麼久,是不是找路有困難?」他聽到這話,感到更加光火:「我們原來已經很接近匹茲堡的東邊。為什麼你要我們繞那麼遠的路到西邊來?」蔡仲庚停頓了一下才回答:「你們從東邊來?」當然啦,他說。「唉呀,我真該死。我一直以為你們住的地方在我們西邊。」蔡仲庚問清楚了他們的所在,說他立刻開車去會他們。

他掛了電話,看看手錶,發現時間已經是半夜一點多鐘。就在他跨過馬路的時候,覺得有東西飄落到自己的頭上。他抬起頭來,發現天上竟然飄下了雪花來。在路燈裡遊盪的雪花看起來特別顯眼,這帶給他一種莫名的興奮。原來匹茲堡的深夜會飄雪,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即使是開車經過這裡的人。然而當他走回自己的車裡,雪花已經消失了。這似乎只是瞬間發生的事情,他沒有告訴妻子自己的發現。

蔡仲庚的車子很快出現在馬路上。他一打開車門就發出長串的道歉聲,並且要他們跟著他的車往回路開去。在轉身以前,蔡仲庚又對他說:「剛才我在電話裡忘了跟你講。胡玲玉知道你們要來匹茲堡,顯得非常高興,說如果她不是在醫院裡,一定會親自下廚燒飯給你們吃。」不知為什麼,這句話突然在他的心裡激起一種感覺,一種許多年來都沒有出現過的感覺,好像他能夠在蔡仲庚的臉上看到她說話的表情,就是那晚他在迎新會上所看到的表情。

他尾隨蔡仲庚的車子行駛在這條看起來相當沒落的街道。這令人感傷的街景讓他想到自己大三時度過了一段難過的日子。他曾經在中午的時候有意無意騎車經過女生宿舍,看看會不會巧遇胡玲玉,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去吃中飯。那時候的胡玲玉正處於如日中天的階段。他的朋友告訴他,她從一位加州大學來的訪問教授尋找到新的研究方向。「別人都說他們的關係不止於師生情誼。我不會這麼想,只覺得她不需要這麼早就決定自己一生的方向。」他的朋友說。現在他覺得當時應該勤快一點,直接去宿舍找她,聽她談談自己的近況。這也許不會改變她今天的處境,但起碼讓他們見面時有話可說。

他的車子已經行駛在匹茲堡的大街上,他卻沒有抵達一個目的地所該有的興奮感覺。這就跟那天北海之旅的末尾一樣。當基隆終於出現在點起了燈火的山腳下,他們發現這個城市正下著滂沱大雨。每個人都顧不得同行的伙伴,也顧不得煞車系統是否靈驗,只一味地往下坡滑行而去。現在他感覺自己正在做同樣的事情。他開始感到倦怠了,神志也有些模糊不清,只希望能夠及早走進房子裡,喝一碗熱騰騰的湯,洗一個熱水澡,然後倒在床上睡去。

也許人生只是無休止的忙碌,中間偶而會發生一次脫軌的行程,就像那次的自行車之旅。然而你很容易審視自己的過去,卻無法預知自己的未來,尤其是在這陌生的國度裡。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不管明天他能夠跟胡玲玉說什麼,他們很快又要跋涉同樣的路程返回自己的居住地;而胡玲玉也很快就要出院,重新面對這個世界,這個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世界。

後記:這不是真實的故事,但反映了我們那一代年輕人去國外力爭上游所面對的處境。我一開始寫的時候並不太確定自己的動機,直到今天才了然於心。因此我做了一些修改,將它重新發表。

楊紫瓊得獎的標準為何? | 黃國樑

楊紫瓊百年奧斯卡首位亞裔影后。這句話有什麼不妥?

這是客觀描述,理論上並無不妥。問題在於,這是西方視角下的殊榮,甚而,是更純然的盎格魯撒克遜視角。是諸多華裔或亞裔艱辛的奮鬥後,終於被西方頭號大國的一個影視獎項看中並賜予了它一座榮耀。

這裡值得書寫的或是追究的,究竟是楊紫瓊還是好萊塢?是什麼讓一個所謂西方世界最高或是不算最高但最大的電影創作榮譽,這麼捨不得頒給亞裔?

如果它本就是頒給白人,並偶爾給予黑人一些點綴的獎項,它盡可一直頒給白人,或說白左,真不必將眼角餘光射向亞裔。亞裔也大可不必如此這般地去稀罕這麼一座自始即輕視東方的獎座!

華人或亞洲若從心靈上不斷地、永恆地孺慕著西方,就是對自己的殘酷而堅決的否定,因為這麼一個群體不能從自身看到自己,而必須藉由一個西方的鏡子,要西方告訴他好時,他才知道自己好。而西方不告訴他的好,他就覺得那必然是不好。這是已然失去自我的明確而清晰的特徵,而且是失去自身後卻無法察覺的絕症。

亦即,整個座標都是西方創設的,你們華人、波斯人、阿拉伯人、興都斯坦人、旁遮普人、閃米特人、馬來人都得照著這一個縱橫、體系與尺度,去審視自己的美,或聽命於我們對你們的指令。

西方人說《媽的多種宇宙》是美的,我們才會肯定它是好的;在那之前,誰覺得它美了、有深度了?但明年的奧斯卡會頒給張藝謀以及他的《滿江紅》嗎?不會的,你必須先進入它的座標、規則以及其獨特的審美,然後他才決定要不要賞給你一個獎。

所以,過了一百年好萊塢才終於看到華人的演技,這是好萊塢的問題,不是華人、亞裔的問題。這件事情鏡頭焦距該對準的是好萊塢,不是楊紫瓊。

華人必須如此設想:有一天自己的金X獎,終於頒獎給某一個歐洲或美洲的沒落國家的一部電影以及其導演、演員,而他們竟興奮莫名時,你的光榮才真正的降臨。要不然你就只是拾人牙慧,更重要的是永遠寄人籬下,隨時被踢出門外,你將一直是文化上的波希米亞人,流浪、偷竊、以及占卜自己若有似無的生死。

楊紫瓊得獎,拍個手即可。難道你沒看到有成千上百的亞裔恐有著更為精湛、深刻的表演嗎?你不必假裝你也有著影藝學院評審們的眼光,那眼光只是帝國宣傳部對世界的褻瀆罷了。

憶逝去的本省岳丈 | 卓飛

老人家走了,終於丟下了留戀的紅塵,安祥平靜的走了,88歲,算是得以善終,也是個福報。凝望著他微微帶笑意的面容,覺得這是他的一個快樂的出航,他在另一個世界,也許正自在的翱翔吧?

我的岳丈,沒有讀過什麼書,年輕時生活很困苦,但一生都過得快活自在,活得跋扈張揚,他生活於基層,往來白丁,卻純樸善良,謹守著做人基本的法則,對得起天地和良心,是個平凡的好人。

岳丈生長在日據時代,思想言行都深深受到影響。我每次看到老岳丈,就會想到廖輝英的《油麻菜籽》描寫的父親,像極了我的岳丈,年輕漂泊冶遊,晚年倦回,蝸居在家,繁華去盡,已是個落魄失意的老人了。

老人家,不喜歡外省人,更討厭國民黨,喜歡談政治,愛談國家大事,自認能知天下,對於我這外省女婿,倒是雖不滿意,但也能接受,只是總喜歡當著我面,罵罵蔣介石,讓我小小的難堪,基本上,他是個固執又愛鬧的老小孩。

對於他,永遠視他為一個要面子的可愛長輩,我總是唯唯諾諾的,他很滿意。照顧他的日子,與他的互動種種,他的純真善良,固執而顢頇,我眼中的岳丈只個是孤獨衰弱的老人了。

我不太會說台語,而我的岳丈聽不懂國語,所以我們翁婿間的互動,靠著的是意會和揣測,有時候會誤會其意,他想喝茶,我會遞上一個碟子,要擦臉,我卻跑去洗米等等的笑話,生活中不勝枚舉,也是有趣!

老人家有些輕微的強迫症,在我照顧他,推輪椅和餵食的過程中,老人家會很重視細節,如輪椅出入的方向,腳踏板的收合,如餐具的擺放,都要按照他的方式,如有些差錯,則會反復重來而一再堅持。

我能體會,他對這些動作的無奈,也都能耐心的配合,儘量滿足他的無理,老人家喜歡我的陪伴,我和他的相處,安靜而溫馨,從他眨動的眼睛,我知道他對我的感激。

幫老人家擦洗清潔的時候,看他光溜溜瘦弱的身軀,細小如麻雀的腳桿,顫巍巍而無助的抖動,突然湧現無盡的心酸,這個一向倔強的老人,是如此無奈的赤裸裸攤在我的眼前。

我相信他的內心,一定也是滿心的屈辱和難過吧?我像對著出生的嬰兒般,對他溫柔而耐心的擦拭著,給他最後小小的尊嚴,這是我衷心的希望。

雖然岳丈已走了,可是他的衣物和日常用具仍然放置原處,我們依然能感覺他仍生活在我們的身邊,他好像仍像往日一樣,靜靜的坐在輪椅上,安靜的看著窗外的流雲和微風。

下了一晚上的雨,嘩嘩啦啦的雨聲,似乎也在為這,平凡的老人家,吹起了哀樂,讓喜歡場面的岳丈,走得風光熱鬧,我心淒淒,他走的很有尊嚴!

日落狐狸眠塚上,
夜歸兒女笑燈前。
人生有酒須當醉,
一滴何曾到九泉?

每次面對著生命,面對著生死,我都有著感動,感覺人生的無常,思念再也回不去的過去,生命終究是首悲歌!

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脆弱的讓我們還來不及珍惜和回顧,就已結束,人生如夢吧,一歎且泫然!

失縱的房客 | 卓飛

知道嗎?房東最怕的是什麼?不是怕收不到房租,也不怕房子租不出去,最怕的是,房客住進來以後,就找不到,人不見了,那才是,噩夢的開始!我就遇到過這樣的狀況,現在想想,還是餘悸猶存。

事情是這樣的,我有一間房子招租,位在西門町,生活機能很完善,是間很容易租出去的房子。

當初這對男女,來看房子的時候,開著賓士名車,西裝革履,氣派很大,那個女士,還抱著個貴族的貓咪,兩個人看房子的時候還對房子的設備指指點點,對沒配備車位不太滿意,但最後還是租了下來。

根據合約我收了兩個月押金和一個月租金,看起來一切都很圓滿,這對男女也表現的很大方,我覺得這是個好房客。

從身分證上看,這對男女,顯然非夫妻關係,應該是情侶吧,我心中如此琢磨,如此平靜的住了一個月,都沒有什麼問題,我也漸漸的去忙別的事了。

到了要付房租的時候,他們的房租一直都沒有匯入,我想對方大概忙而忘了,耐心的等了一個禮拜,期間也用簡訊提醒他們,也沒有「已讀」,播了電話也沒有人接,我還替他們找理由,想大概手頭不方便,不好意思接電話。

於是我又耐心的等了一個禮拜,還是沒有音訊,這時我才感覺有點不對勁,當天晚上就直接到房屋處找他們,按了電鈴,也沒有人應答,我在門外,足足等了三個小時,屋內未見人聲。

這時我確定他們在躲我,打電話給合約上的緊急聯絡人,發現電話竟然是空號,我心想還好有兩個月押金,也許過幾天他們就會出現的,自我安慰一番。於是,就在我心存僥倖的心態下,一下子又過了一個月,這對男女始終下落不明,如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任何音訊。

我這下也急了,四處打聽,問左右鄰居,有否見到那個房間有人出入,或曾經見過他們,得到的答案都是讓我失望。在我出租房子生涯,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如訴諸法院提告,感覺又曠日廢時,不知會拖到什麼時候,天天半夜來此等候,也不是個辦法。

這時我真的是完全束手無策,只有拜託左右鄰居,幫我注意一下,我四處求神拜佛,只求這兩個人,能良心發現,快快出現,他們拖欠的房租,我也不想再跟他們計較了。

就這樣,在我憂心等待,惶惶不可終日,完全束手無策之下,一晃又是兩個月,大概我平日也常默默的做些好事,經常捐些錢給慈善機構,或老天爺看我也不是壞人,事情終於有了轉機。

有天的半夜,房子的鄰居打電話過來說,那個房間現在有人在裏面,我一聽,頓時精神大振,立刻坐計程車趕往現場。只見大門敞開著,屋內燈光大亮,凌亂的衣物散落滿地,有一陌生的老婦人正在打包,忙碌的收拾行李。

我立刻上前阻止,並問她是何人?如何會有房屋的鑰匙?這位老婦人,帶著慌亂又急促的語氣,說著我不太懂的台語,似乎要表達些什麼?還好隔壁的鄰居還在,我就請她來幫我溝通,才知道,這位老婦人是當初租屋那位女子的母親,她是來幫她女兒收拾行李的,並說女兒多麽的不孝,盡給她添麻煩,而那個男的,騙了她女兒,把她女兒害得好慘,她是來幫女兒忙的。

我說不行啊,這合約是她女兒簽的,她女兒就是不住,也應該自己出面,跟我做個結束啊,而且這位男士,怎麼也不見人影,現在老婦人把行李收走,萬一將來她女兒找上門,我可變成了犯罪了。

老婦人氣鼓鼓的說,那個男的現在已經跟她女兒分手了,而且這兩個人都不會再回來了啦,她們兩個人都被關起來了啦,在土城看守所,要關好幾年。

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找不到也聯絡不上他們,這監獄叫我怎麼聯絡?真沒想到租房子租來一個如此的麻煩,萬一沒有這位老婦出現,我豈不是要等到他們出獄!不由得捏把冷汗,暗道僥倖!

最後,我請了管區的員警,和里長一同過來,把狀況跟他們說明,並請老婦人寫下切結書,由里長跟這位員警做個見證,雙方才達成協議。我也同意這位婦人,現在就可以打包收拾行李,把房屋淨空還給我,而欠的房租我也不要了,並深深的感激,熱心鄰居的幫忙,如此這般,總算把問題解決。

在老婦人打包的過程中,我就一直陪在旁邊,這對男女果然不是普通的人物,是真正的江湖高手啊,有各式各樣的賭具,什麼骰子、牌九、麻將、樸克牌,樣樣具全,還有什麼狼牙棒、鋁棒、扁鑽、短刃,真是玲琅滿目,令我咋舌,心想幸好,他們被關起來,否則我這個房錢,也不是好收的,看來老天爺還是對我不錯的。

由這次事件的教訓,我學會以後簽房屋租約,一定要確實,尤其保證人或緊急聯絡人,一定要先聯絡看看,以備不時之需,而租房子也千萬不可以衣帽觀人,認為開名車或西裝革履,就是好房客,看來我觀察人這方面,還是要再歷練歷練。

當老婦人收拾好房間,也送走了熱心的里長和員警,天邊也已大亮,我突然心情大好,感覺輕鬆起來了,走過228公園,看到晨運慢跑的男女,覺得每個人是那麼的慈眉善目,這幾個月的鬱悶一掃而空了,人生還真是很美好。

領悟 | 卓飛

人到了一個年紀,抗壓性越來越差,不知怎麼的,每次看緊張的球賽,在關鍵的時刻,會感到喘不過氣來,不敢繼續看下去,想跳過這決勝點,直接等著看結局勝負。

這種感覺讓我惶恐和疑惑,也讓我錯過了許多比賽精彩的鏡頭,我想我越來越不適合,看球賽的轉播了,我大概也不再算是個狂熱的球迷了,這種心態的轉折,應該也是一種老化的跡象吧!

由此,我在想,人的一生,也就像身體的變化,從稚嫩到成熟,從壯實到衰敗,都是生命的規律,曾經攀升過巔峰,意興風發,顧盼自豪,但終究也會慢慢步下舞台。

在台下,欣賞著舞台上的新寵風華,不必喟嘆和傷感,要坦然的接受,正如四季的遞嬗,春夏秋冬的更替,要欣然的感受,各個階段的美麗。

人生不長,卻有它的法則,大自然很公平,我們每個人都該尊敬生命的道理,誰都年輕過,誰都也會衰老,這種的生命的運行,值得我們深思和感動,當你幡然領悟時,你就能享受生命而不役於物了,我應該也快到這種境界了吧?希望是這樣的。

春日才看楊柳綠
秋風又見菊花黃
榮華總是三更夢
富貴還同九月霜

生命如日之昇落,生生不息,不必執著,想通了,就海闊天空,一片冉冉飄舞的落葉,也能見其婆娑搖曳之美,生活處處都是感動,你們說是嗎?

李家同教授的小品文章 | 盛嘉麟

李家同教授以前專門借他的高中、大學、留學同學的人頭,寫瞎編的善良故事,取信於人,刊出過百篇的勵志文章。

雖說立意良善,但是善良的故事瞎編得實在太離譜,有損他的聲譽,而且他同學的人頭也用光了,最近幾年不再寫了。

後來他又寫批評文章,譬如他參觀一家家電工廠,廠長告訴他家電產品的特殊螺絲釘從日本進口。他就批評說台灣沒有基礎工業,螺絲釘自己都不會製造,呼籲政府當局要發展基礎工業,奠定工業基礎。

譬如他參觀一所國民小學,看到小學教師費盡唇舌講解雞兔問題。他就批評說國民小學就應該有代數教學,這樣雞兔問題用代數解決就很容易。

李家同教授寫的批評文章,因為不瞭解實際狀況,閉門造車,讓人哭笑不得。

這是我第一次讀到李家同教授寫的小品文章,八十五歲了,擺脫了勵志文章及批評文章,較有可讀性,但是我讀完之後,有兩個感覺:

1)大概當慣了校長、教授,總是喜歡教導別人,這篇文章又開始教導我們「老人要保持心情平靜的七個辦法」。

2)再看這七個辦法也不過是七拉八扯的,敝帚自珍的辦法,不是嚇死人的良方,有如網路上的扯淡,沒啥參考價值。

我希望有人明白,八十五歲了,即使是當慣了校長、教授,也不要再寫勵志文章、批評文章、教導文章。

秋日的呼喚 | 張復

秋天終於來臨,幾乎是在一個夜晚裡形成的。人們開始往自己的身體裡尋找溫暖,不僅僅因為它多了幾層衣服的保護,你還可以在那裡找到自己的回憶。

我想起我住在北卡羅來納的日子,那是我生活在國外的第一年,那裡還有好些個像我一樣來自台灣的學生。那時人們流行去國外讀書。不管你怎麼對別人解釋,真正的原因也許只是想出外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秋季很快來臨。我們住在城市裡,並沒有太強烈的感覺。原先前來異國的想像卻偷偷地從身體裡鑽了出來,而我們可能把變得涼颼颼的空氣解釋為新鮮空氣。於是大夥兒決定在一個週末驅車出城,那可是我第一次去遠地遊玩。

我們在上午出發,目的地是位於西邊州界的國家公園,名字是藍嶺山脈(Blue Ridge Mountains)。你不需要收集任何資訊,就可以在自己的心裡為它建構一幅美麗的圖像。我們會先到附近的一個小城Ashville過夜,這是另一個可以帶給你美麗想像的名字。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到達那個小城的黃昏。我們的車子在一路順暢的高速公路行駛了整個白天,卻在將要離開它的坡道上停止前進。我們坐在車子裡,儘可能透過車窗看著外頭的景象。這是一個顯然供觀光客下榻的城市,此時被掩蓋在陰暗的天空下。不知從什麼時候升起的霧靄,打濕了四周的樹木與草地。有一條本地使用的馬路從我們坡道的下方穿過,上面也塞滿了停頓不前的車子。馬路上的紅綠燈依然變換著顏色,兩旁的加油站和旅店也開敞著進出口的車道,好像都做好迎接客人的準備,唯一滯步不前的卻是客人自己。

等到車子終於可以移動,我們開始往城外的方向駛去。車子下面的柏油路逐漸變得狹窄,我們很快鑽進有林木庇蔭的丘陵。當我們終於到達目的地,並且走出車外,立即感到刺痛了皮膚的冷空氣。主人已經帶著笑容站在停車場旁邊等待我們,說我們到的比他預期的晚。據說他夫婦兩人原來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後來畢了業,留在同一個城市裡工作,卻在這個小城購買了一個度假用的公寓。

我們走進去,看到裡面幾乎是一片空曠,只有靠廚具的地方擺置了一張餐桌和匹配的椅子。主人一再說,他們才剛搬進這房子不久,還沒有添購太多家具。其實這樣更好,正適合我們這些同樣缺乏結構的客人。晚餐只是簡單的食物,加上並不特別卓越的烹飪技術。然而這些都是我們開始習慣了的生活方式,好像我們頭上的髮型,以及從Kmart購置而來的服裝。

飯後很多人跟隨主人一起出外散步,想看看這裡有什麼以前沒見過的景象,這讓我想起自己在阿里山的夜晚也曾經這麼做。然而這裡的空氣比阿里山還冷,路上沒有任何行人。空氣裡聞不到飄散的食物味道,也聽不到人們邊吃飯邊發出的歡笑聲。這讓我感覺,這個國家自由、粗獷、開放,但生活在其中的代價是你必須忍受孤寂。這其實是西部電影常帶給人的感覺。然而在電影裡,你可以聽到好聽的背景音樂,有時還是女主角自己唱出來的。然而這裡似乎什麼都沒有,只有越來越寒冷的空氣。

等我們走回房子裡,看到有些人已經坐在睡袋上聊天。我也把自己帶來的睡袋攤開在地上。我沒有聊天的對象,只好靜靜地躺在那裡。跟這麼多人睡在一塊兒,是我只有在軍事訓練時才有的經驗。那時教育班長站在走道上不停地發出警告,如果他聽到任何人講話,就要罰這人出外跑步。等班長的聲音走遠了,我才小聲地跟旁邊的人交換名字,原來住在哪裡。我聽到旁邊的人又跟他旁邊的人交換同樣的訊息。在這兒,我反而沒有機會這麼做,卻也很快睡著了,即使我以為自己無法馬上入睡。

第二天,我們聽從主人的指示,順利地找到上山的道路。當我們的車子行駛在與四周山巒同一高度的時候,霧氣逐漸消散了,天色變得比先前光亮許多。現在我們可以看到覆蓋在每一座山上的樹木,都展現出變了顏色的葉子。然而我們無法隨心所欲停下車來,只能打開車窗,讓景物接近我們。好像你只要聞到沁涼的空氣,就縮短了你跟萬物的距離。

雖然有很多車子在我們的前後馳行,我們卻很少有機會看到人,我說的是那些站立在自己兩腿上的人。而且我們刻意避開供遊客坐下來用餐的客棧,儘管它們總是座落在最好的景點上。最後我們找到一個場地,前面有偌大的停車場,後面有逐漸向上攀升的步道,以及放置在其間的野餐桌椅。

我們走出車子,發現這裡沒有太突兀的景色可看。供野餐的桌椅上都沾滿了水,好在我們並沒有任何食物必須在桌上才能吃。四周的空氣依然十分寒涼,我們不自覺地走向一個規模很大的亭子,中間有一個不小的坑洞,裡面已經點燃著熊熊的烈火。你只要隨意轉一下頭,就可以看到亭子的角落還堆積著一捆一捆已經劈開的木材,似乎是免費提供給過路的遊客使用。我們站在那裡不走,逐漸有更多的人向我們走來。大家都站在那裡沉默不語。如果在台灣,有人會好奇地詢問那些有外國臉孔的人從哪裡來,好像那是長久居住在那兒的人所享有的特權。在這裡,卻沒有任何人詢問我們。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許這是這個國家的特色。人人都曉得要放別人一馬(leave them alone),這是我很快就學會的一種說法。

我們只打算花費一天的時間在山上,不久就捨棄繼續前行,往山下的方向駛去。這是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經驗,新奇、緊湊、而且累人。然而回去以後,我們恢復原先煩忙與緊張的生活,這才是我們來這個國家要做的事,也是你寫信給親人時第一個會想到的事。接著我們各奔東西,繼續忙碌著只有自己才曉得如何處理的事情。

當我想起這段往事,中間已經跨越好幾年的時光。那時我早已遷移到北部,拿到了學位,在距離紐約市不遠的地方找到我的第一份工作,並且購置了房子,為它添購一些家具,也增添了一個嬰兒,那是我們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小孩。

那可能是星期四或星期五的晚上,我正等待這一天像大多數的日子一樣靜靜地從記憶裡消褪。不久我接到一個電話,告訴我最近從台灣出來的C君將要來我家造訪。他向我問清楚如何搭乘火車過來,說他們到達以後會打電話給我。

C君與我有不少共同的朋友。然而我們真正有機會見到彼此是在我即將離開台灣的時候。那時我與他恰巧做了角色的互換。他本來就讀數學系,後來想改讀哲學。而我本來在哲學系就學,出國以後將改讀數學。為了這緣故,有一天他在另一位朋友的陪同下來到我家,說他想購買我所擁有的那套哲學百科全書。我打算送給他,但他堅持出錢購買。我就收下他的錢。然後三個人一道出外吃飯,我用他的錢來付帳。我以為他會跟我交換哲學方面的意見,很訝異他並沒有這麼做,也許是因為他也不想跟我談論數學方面的事情。

正當我在美國忙著為自己的生存奮鬥,台灣也發生很多事情。C君參與了高雄美麗島事件,是戒嚴三十年以後才發生的一個重大的政治事件。後來他與很多人被捕,並且被判入獄服刑。突然之間,那些不快樂的過去又回到我的腦子裡。在一個即將入睡的晚上,我發現自己開始向神明祈禱。我以為我不再有這樣的需要,就像我以為自己不再關心台灣的事情。然而當你感到無能為力的時候,這大概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那一年我們參加了不少座談會。其中有一個是在我自己學校裡舉行的。演講者來自台灣一家報社,是個資深記者。她一開始很冷靜地陳述美麗島事件發生的經過,目的是要補足海外人士資訊的不足,她說。最後,她用稍帶遺憾的口氣總結,面對這樣前所未有的變局,政府有不得不採取法律行動的苦衷。

這其實是我好多年以來第一次聽到的華文演講,不確定自己該做怎樣的反應。演講後,聽眾的發言的多半是,他們支持政府的行動。後來有一位女士站起來,用幾乎哭泣的聲音說,國父和革命先烈用拋頭顱、灑熱血的犧牲所換來的中華民國不容許野心份子隨意將它摧毀。我突然按捺不住身體裡沸騰的血液。我站起來說(在得到演講者允許以後),我們的國父發動革命的時候也被清朝政府當作叛亂份子。可是這樣的政府反而被推翻了,這是因為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最後會起來打倒不公不義的政府。我這種另類的八股意外地引來很多掌聲。

演講者似乎理解到情況有異,很快宣告她的演講到此結束。在聽眾擁上前跟她對話的時候,我趕緊走出會場,發現入夜以後的空氣變得十分寒涼。我的身子不禁發起抖來,也許是因為我還沒吃晚飯就趕來參加這個活動,也許是因為我的身體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亢奮的生理反應。

然而,時間不會為了任何事情而停頓下來,大家很快又回復到各忙各的生活。即使你不願意這麼做,每年定期變化的季節會逼使你就範。就這樣,時間快速地向前奔馳,沒想到C君已經服刑期滿,而且有機會到國外來訪問。那時候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會這麼做,說這是讓他們有機會充一下電。

接到C君將來訪的消息,我很快想到我忘了留下對方的聯絡電話。似乎有些人即使住在國外,仍然保留台灣的生活習慣,認為他們想拜訪的人家會像店鋪一樣,不管什麼時候都有人在那裡駐守。因此當他們決定拜訪你,必然有人開門出來迎接他們。這當然不是我們這個簡單的三口之家能夠實現的生活方式。我在心裡這麼嘀咕,卻沒有在星期六接到任何電話,或者在答錄機裡聽到任何留言。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們留在家裡不出門,卻依然沒有接到任何電話。我開始懷疑C君已經將我排除在他忙碌的造訪名單之外,但也覺醒到沒有人打電話給我其實是我生活的常態。我開始埋怨自己從來不主動跟人聯絡,才落得別人也不常聯絡我。

黃昏的時候,我們依然坐在有陽光斜射的飯廳裡吃飯。這其實是一年裡陽光最美好的季節。即將遠離的太陽似乎願意花費更長的時間逗留在這裡。如果不是因為等待C君,我們必然開車出外遨遊,有時會開到靠海的那條公路,即使只為了看一看陽光灑落在仍然保持青綠的草坪,以及那棟站立在海灘旁的大廈,孤獨地面對著大西洋。這些景象會讓我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廣播劇。

然而就在剛吃完晚飯不久,電話鈴聲響了。前次跟我聯絡的那位朋友出現在話筒裡。他說他們已經到達,問我可不可以去接他們。不等我回答,他繼續說,本來他以為可以自己走到我家。下了火車以後才發現,這裡跟紐約的地鐵站完全不一樣。我說沒問題,我這就馬上過去。

我很快到達火車站。這個站其實並不大,這時正被頗為空曠的停車場所包圍。天色正進入昏暗,我先看到跟我聯絡的朋友獨自站在顯目的地方,接著才看到C君被包圍在一群人當中,他們都是我不認識的人。我和C君握了握手。然而在寒暄以前,我必須解決一個問題。與他同來的人多到一部車子裝不下。我說,這不成問題,我分兩趟往返就好。

我先把C君以及另外幾個人放進車裡。在短暫的旅程中,我聽到他說:「這地方跟紐約完全不一樣,感覺這裡才是美國。」我回答:「紐澤西其實是個很乏味的州。有些電影明星嘲諷自己出身平凡,會說他們是紐澤西長大的。」C君說:「原來這地方跟紐約不是同一個州。」我說:「就像台北縣與台北市不是同一個行政區域。」

等我將第二批人載回家裡,我要他們先走下車,然後把車子駛進車庫裡。我下了車,立即聽到鬧烘烘的聲音透過牆壁傳到耳朵裡,好像我正走向一個宴席,而不是我所習慣的一棟安靜的房子。這讓我想到自己在Ashville的那個夜晚,只是現在我改變了身份,成為一群不速之客的主人。

我從車庫的門走進房子裡,發現客人已經在地毯或地板上找到自己的座位。還有人靠在帶來的睡袋上,這時捲成一個滾筒的形狀。我還看到有人在廚房裡給自己弄東西吃。他們說,大家已經在城裡吃過飯。他們只是嘴饞,想給自己做點宵夜。我問他們,現在是不是在學校讀書。他們馬上說,沒錯。然而每個人都表現得像素有訓練的情報員,沒有人會告訴你,他們在哪個學校註冊。這讓我想起在我小學旁邊有個訓練情報人員的基地。我們常常把鞦韆盪得很高,好透過牆頭偷看那些面上戴了白色布巾的人,那時正靠在廊柱上抽煙。

C君仍然被包圍在一群人的當中。他挺直的背脊以及有點誇張的手勢讓他看起來很像正在授課的老師,而坐在他四周的人也把鬆垮的坐姿與歪斜的上身帶到了這裡來。我蹲在外圍的位置上,想聽聽C君在講什麼。然而他似乎習慣在某個關鍵時刻特地壓低聲音。有興趣聽的人必須將身子向前傾,或者請求他再講一次。我無法這麼做,結果聽了半天,竟然沒有抓住任何要點。

有人走過來問我,是否允許他們到後院去。「今晚是中秋夜,你知道吧?」這對我來說可是驚天霹靂的消息。我感到自己像中了樂透一樣,不但有這麼多來自台灣的人出現在家裡,而且帶來了我久違的中秋節日。

我很快理解到,問話的人想知道他們是否可以把椅子拿到後院去。我們並沒有多餘的椅子,只能請他們從飯廳抓了幾把過去。我的妻子看到有人把泡好的茶端了出去,突然心生一計,將我們女兒的那張四方形小桌子也移到後院,充當茶几使用。

我也好奇地走了出去,看到天空上的月亮確實是圓的。坐在自己家的後院賞月,這可是我從來沒有的想法。我記得最後的一次賞月是在我還沒上小學的時候。那晚我們在沙鹿,我跟隨媽媽去拜訪阿桃家。然而阿桃正好去親戚家幫忙,並不在自己家裡。而我們只是暫時住在沙鹿,等爸爸忙完那裡的事,就要跟隨他一起返回安平的新家。

我走回房子裡,問正在看電視的女兒是否想出去看月亮。「圓圓的月亮,跟妳的名字一樣圓。」我女兒的小名是圓圓,這卻引不起她外出的興趣,即使她的那張四方形桌子已經被移到外面去。

我又走了出去,看到原來坐在外面的人正走回屋子裡,說他們要找藥膏塗抹被蟲子叮咬的地方。「外面的蚊子很凶猛。」他們說。現在剩下我自己一個人坐在外面。這畢竟是中秋的日子了,外面的空氣已經有明顯的涼意,無怪乎古人要把它訂為賞月的節日。然而他們忽視了一件事,正像我自己也忽視了同樣的事:戶外的蚊子很凶猛。不久我也感到自己被牠們攻擊,不得不棄守這麼好的一個位置。

我重新回到屋子裡,發現我認識的一對夫婦也自行開車到達我家。那位先生以前是哲學系的老師,現在在一所出名的大學裡教中文。他一向以教學著稱,現在又讀了不少文學作品。我聽到他正在跟兩位學生模樣的女性談論王文興的《家變》。我聽到其中的一位女性說,她無法理解為什麼離家出走的不是那位叛逆性的兒子,而是他的父親。我沒有讀過這部小說,很好奇這位老師怎麼回答。然而我沒有聽到什麼強而有力的論點。這讓我感到有些失望。他似乎忘掉哲學家無論如何都得提出一些具有思辨價值的論證,而不是以他自己對這部小說的激賞作為答辯。然而,這就是我們那個年代的特色,我在猜,特別是當你身在異國的時候。我記得我自己也曾經慷慨激昂地說:「…可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很快感到疲倦了,發現妻子已經帶女兒上樓睡覺。我不記得Ashville的主人陪我們到幾點,我知道我自己無法繼續陪伴我的客人。明天一早我還要送女兒去幼稚園,然後趕去公司上班。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C君比我更早醒來,正坐在餐桌上吃他們自己帶來的麵包。他告訴我,有人已經從外面散步回來,發現我家距離火車站不遠,他們自己可以走過去,不需要我接送。他們很快離開了我的家。臨走前,還把所有的東西還原,包括我女兒的小桌子。

我與C君離別多年的重逢就這樣結束了。在開車的路上,我想到我已經與他走在完全不同的路徑上。我生活在平靜沒有變化的美國郊區,他則一步步走入政治的激流中,而我們還沒有機會好好與對方聊聊自己,以及對各種事物的看法。

當我寫完這些往事,感覺好像是在描述上個世代的事情。後來台灣發生了很多變化,我也在這當兒回到自己的故居地。然而事情的發展並不完全如人們所預期的那樣。每一個人容易按照自己的想像來期待未來,卻不容易接受別人與自己不同的想像。我跟C君仍然沒有太多來往。出乎意料的是,某些共同的朋友也沒有繼續跟他來往。在這個變化莫測的世界裡,人們似乎都在忙碌著只有自己才曉得如何處理的事情。有時候,我會懷念以前那段平靜的歲月以及我們共同的仇敵。正因為它,我們意外地結合在一起,並且天真地以為,只要推倒這個邪惡勢力,這世界就會變得不一樣,而我們就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後記:我本來以為自己只是在寫一篇歌詠秋天的散文,沒想到寫出了一段時間的歷史。

世事 | 卓飛

共在人間說天上
不知天上憶人間

人人都嚮往山林,遠離塵世的喧囂,清靜無為,淡泊自適,與清風明月為伴,這是許多人奮鬥一生,心中藏著的一個夢吧!

但,清風明月誠然高節,小橋流水也是宜人,心中的恬淡,卻來自內心的感動,抱持著水波不興的胸懷,在哪兒都是桃源福地啊。

走遍了人世滄桑,曾經錦衣玉食,也有過白水度日,但繁華落盡,更見真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要心中有愛,處處都是錦繡爛漫,處處都是清風明月。

我愛塵世喧囂的市集,人肩雜沓,你推我擠,吆喝聲音此起彼落,感覺真是人氣盎然,充滿勃勃的生機,在生活的汗水中感動,在奮力的掙扎中有溫暖在流動。

升斗小民,為了個小小菜錢講價,你來我往,動盡了腦筋,卻樂趣無窮,為了多要根青蔥,更是爭得面紅耳赤,幾乎動武,最後卻以皆大歡喜收場,這是個多麼有趣又感人的畫面啊!

這才是最活脫,最真實的人生,這些為政當官的大人啊,真該常常走一下市集,才能感受到,人民要的只是最真實而有血淚的生活啊。

當時只道是平常
身在福中不自知
早知有中化作無
常在有時想無時

有的東西是失去了才會感動,人總是不珍惜所擁有的,是不是呢?我們都該思考一下。

願做隻聒噪烏鴉,時時提醒,人生入夢,繁華皆空,爭什麼呢?

講給我女主人聽的幾句真心話 | 張復

不要經常把手伸到我的面前,還嘩啦嘩啦地晃動著。即使我只是一條狗,也聞得出妳手上並沒有食物。如果有,它們早就掉得滿地都是了,好嗎?

為什麼只有出門的時候,妳才把有味道的水噴到衣服上?為什麼在家裡,妳不把它噴到扔在沙發裡已經有好多天的衣服上?

妳最需要我保護的時候,是那些連路都走不穩的男生企圖靠近妳,還想跟妳講話的時候。偏偏也是這時候,妳會假裝很開明,放我自己去草地上玩耍。

妳自己跑進河裡的時候,不要拖著我一起下去,還不斷撥水到我身上。要知道,妳回岸邊以後會重新穿上衣服,我可是依然光溜溜地走在街上耶。

上樓梯的時候,不要一面抱著我,一面還嫌我重。我只是給妳機會抱抱我,並不是我自己沒能力爬樓梯。

矮山丘上的一棵樹(詩) | 張復

當你抬起頭來,

看著窗外的一棵樹,

站在不遠的矮山丘上,

面向著你看不完整的天空,

眺望著你無從看到的大地。

你看著它柔軟的樹枝與樹葉,

一會兒向左搖曳,

一會兒向右搖曳,

好像在跟誰訴說著什麼。

也許它正在跟離去不久的颱風道再見,

或者對即將轉成昏黃的天空說保重。

好像它知道什麼你不知道的事,

記得什麼你記不清楚的過往。

難道它知道曾經有一個午後,

那時你還住在南部的海邊,

正從一場午覺裡甦醒,

聽到航行過低空的飛機,

給大地製造出嗡嗡嗡的聲音。

也許在那一刻你曾經想:

將來我會是怎樣的人,

住在什麼樣的地方?

這些屬於已經消逝的青春,

或許只有這棵樹還留下些許印象,

這時正用它搖晃的樹葉

企圖碰觸你不知躲在

何處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