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由小林總督而長谷川到安藤結束的三階段
其二、是教育或宣傳?或是驅策?
其三、認同的掙扎或日本神靈附體──五位知識青年的特殊故事
儘管我島上大多數先民都在威權之下,被操控了,但是終究人是理性的動物,尤其是生命處於熱烈時期的年輕人,即使是在低智教育與從順至上的大環境中,通常理性也仍然會表現出熱烈的自主性,不容易受到牢籠或羈絆。在本期中,我們找到了五個值得考察的例子,即著名的流亡者史明、葉盛吉與余仁德,以及藝術人劉吶鷗與周金波等五位,四部分來呈現,他們在那個時代的掙扎、奮鬥與流離。
一〉北一中時代的史明
自詡為革命人物的史明,台北士林人;1918出生;其父林濟川,是日殖時期國語學校初期的優等生;畢業後曾擔任板橋林家的管家。其母舅姓施,他曾過繼入母舅名下,故有施姓;母舅在師範學校學音樂七年,自幼教他很多日本童謠;故他日文佳,能與日籍學生交往。
他自幼在家中很受疼愛;很少在外與小孩廝混,去公學校每天很興奮,但僅讀一年,就轉入日人就讀的建成小學校,重念一年級;畢業後進入北一中。由於家境優渥,且身材高大,又能與日籍生交往,少有被欺負的經驗。但是其回憶錄中,曾如此自述其心中的疑惑──
「1935年,北一中三年級起,……對於小學校時代視為理所當然的詞句,如『天皇陛下萬歲』、『大君萬歲』等,也開始在腦裡產生問號,至於像『天皇陛下對我們台灣人來說算是什麼?』,之類的問題,……是絕對不可以作為與人討論的對象的。所以我內心裡暗地猜想,也就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遲遲無法解惑。」
很顯然這就是一個年輕心靈對於當年那個神裔國度認同困擾的一個例子。因為年輕人的理性面對自身難以掌握與確認的重要概念,有進行自我定位的必要,否則容易忐忑不安,尤其面對的又是一個神秘且離奇,被描述為「在日本帝國統治下的台灣,無疑像是一個鬼門關,要是不小心踏入,災殃便馬上臨頭」的事物!他自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揣摩學到一位日籍同學的應對態度──
「直到四年級的某一天,我與一位日本人同學〈綽號叫驢馬〉說笑時,忽然地問他:『我們所敬崇的萬世一系的天皇陛下到底是怎樣的人呢?』他卻以戲謔的口吻回答我「啊!那個『天皇仔』的事情嘛!不行不行,不能說出來!」『驢馬』為人輕快明朗,一方面嘲笑的說出內心的話,一方面以手掩口。我聽到這個輕蔑的、令人意外的回答後,不但大為吃驚,也覺得不可思議。從此我才頓然大悟:日本人雖然在表面上崇拜日本天皇為『現人神』,並狂呼天皇陛下萬歲,但他們內心深處也不一定都是清一色地認為天皇是不可侵犯的『神』。……從此,我的腦筋才能較輕鬆,也才能沒有任何顧忌、畏懼的和他們日本人同學一起敷衍、狂呼『天皇陛下萬歲』了。」〈頁163〉
如果早年沒有那樣的一位日籍朋友,他可能因而「災殃臨頭」嗎?
二〉南一中與二高的葉盛吉
葉盛吉,台南新營郡人,1923年生於台北;其母早逝,入養於沒有小孩的叔父家;其家族,祖父時代曾是新營鹽水港的殷實大族,但至其父一代已沒落。其養父雖畢業於師範學校,卻供職於當地製糖會社,在人事課任至課長,他住在糖廠員工宿舍中長大,自幼不乏種種日本民俗與本島的鄉俗的薰陶,但是沒有日本人的同伴,只有幾個親戚的玩伴。這是他個人向日人認同的難處。
同時,葉氏曾回憶其父「其中辛苦,有令人涕下者……他處事為人,小心謹慎,若渡石橋而猶叩地以行者。」〈雙鄉記,頁15。〉;據稱,父親總是告誡他「要知道自己的本份」 ,應該是反映了其父與我先民處境共同之難處。
葉一直是一位好學生,考進日本人唸的台南一中,每班只有三、四個台籍生;他在這裡「以日本學生為主體,是日本社會的一個縮影。於是他不得不在殖民地社會裡尋找自己的定位了」〈頁24〉。他開始面對了自己的難處,如何能夠努力同化;到高等學校時出現了更加明顯的問題。
那就是「我一條男子漢,為何就不能毫無顧忌的幹自己要做的事呢」〈頁24〉;他不知道自身早年所受的教育是低智教育、是被剪掉了翅膀、沒有自信的教育,進入日本體制下的高等學校,則是標榜自由的新階段了。
因而,他與日籍好友間,雖能深談文學問題與人生問題,卻很顯然的有著明白的民族隔閡,那是──「向鈴木透漏了一點我迄今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的我的處境。但是,留下的只是充滿空虛的寂寞。民族問題的真相,竟連他也不能相信。」「最近強烈的感到真正的孤獨。大家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這是當然的。他們是不會理解的。」「在溫室中成長起來的人,豈能理解在狂風暴雨中生發的野草之苦呢?」〈頁75。〉的困境。
如果沒有過去低智教育的束縛,他就應該像他的日籍同學們,獲得自由,他應該有類似其他日籍生產生脫離現實政治的選擇──對於日籍生,那更是信仰,不是自由──看看他當年的困擾──
「辯論大會的題目由學生自由選擇……日本學生選擇的題目都是脫離現實政治的題目。諸如佛教、日本文化、科學、讀書……等等……1943年當時,確實是皇國之道大行其是之時,然而辯論會中竟沒有一個人談論「大和魂」、「八紘一宇」、「神道」……」〈頁64。〉
因而葉往後怎能不因理性困惑而不斷追尋啊。
三〉高雄中學、台大法律系的余仁德
余氏的故事,最早出現在著名的英文文法書「新英文法」的作者,柯旗化老先生,也就是社會學者柯志明先生的尊翁在其「台灣監獄島」一書中,描述了他的友人余氏的時代故事,稱「他被群眾推舉站在台上抨擊軍隊和政府」,由其不平的描述中,顯然柯承認余曾經在二二八的動盪期間公開抨擊當局,但認為只是言論批判,因而不應該落得那樣悲劇的下場。
我們很能理解有正義感的柯的感受,並且為余在這場時代悲劇中失去生命深感痛惜;這是人情義理的正常表現。
然而,理性的我們是否也應該試著更理解其真相?因為在這個悲劇中,竟然有這樣的細節──來自當時與余曾經同處一間牢房,同時先後接受同一軍法官審訊的另一位知識青年的回憶──我的天啊……居然是這樣的事──
「他是高雄中學的學生,曾經跟日本人一起念書學習過,所以是充滿日本精神的秀才,背過整本英日字典,瞧不起中國人,被軍事檢察官訊問時很不合作,還罵檢察官,很不禮貌。檢察官問了他20多分鐘,然後檢察官把鉛筆丟在地上。接著換我被叫去了。感到事情重大的我,就很客氣地回答他的問題,態度也很溫和,不到兩分鐘,就誠懇地對我說你可以回家了。……他才20歲,不應該殺他,應該給他一個反省上訴的機會,隔日就槍殺,真是土匪兵,一點都不錯。」
在上述的第一手資料中,我們看到滿滿的所謂「日本精神」,然而,那真是「日本精神」嗎?怕只是當年我島殖民教育下,所灌輸的、使得雖是「秀才」也簡直不太有思考能力、有的更是衊華的「皇民精神」吧,對於腦海中不乏日軍殘暴印象的中國檢察官,是否有了很難「客氣」、「溫和」與「誠懇」的理由?
以上,關於北一中與南一中和高雄中學的故事,當然都是特例,但也都是值得深思的教育現象;五十年殖民教育把我們優秀的島民竟折騰到怎樣的程度啊。
四〉藝術人劉吶鷗與周金波的故事
一》藝術人劉吶鷗「慷慨歌滬市」的故事?
劉吶鷗先後就讀於台南鹽水港公學校、台南長老教會初級中學,後離開臺灣到日本就讀於東京青山學園中學部、高等部,1926年秋插班入讀上海震旦大學[1]。
他是一位在上海發展的台灣小說家及電影製片。曾為某電影公司的製作部次長。在小說、電影和作為電影製片人這些領域都留下不少成就。1940年劉吶鷗曾任汪政權機關報紙《國民新聞》之社長一職,在同年9月3日就於上海遇刺身亡,有稱是因其與日方過從甚密而被國民黨特務懷疑為漢奸並暗殺之。[6]年僅三十五歲。
劉吶鷗是我島的一名語言天才,除了會講日文、英文、法文、拉丁文外,北京話、上海話、廣東話與他家鄉的臺灣話都能應對如流。作為日本統治時代下,他應該是一有「脫亞入歐」實力的台灣人,說他沒有強烈的家國情懷,是一位沉迷在文學、電影、女色與美食的唯美主義者,是時代的局外人,也是一位沒有太多國族認同或者說是超越國族認同的文化人,卻死於「慷慨歌滬市」的煙霧瀰漫中。
二》其子以斧劈師的藝術人周金波
周金波是基隆人,生於1920年;其父為早年台灣文化協會會員楊阿壽,周為其母再嫁前的夫姓;楊為當地牙醫,周家族從事貿易,並有保正地位;地方勢力交遊廣闊。戰後,國民黨來台時,楊取得台灣發出的國民黨黨證第八號;周氏出生後,隔年即隨母赴東京依靠在日留學的楊阿壽;1924年,東京大地震後返台;在周家扶養長大,與周家關係密切;但其在公學校就學時,「因為不太會說台語而飽受欺負。」
1933年,再隨父赴日,入中學、大學,習齒科;有藝文天份,在大學期間學習音樂,又入舞蹈研究所,並參加右翼壯士劇的演劇研究會,可是個有能力編劇與籌備演出的專業人了;其整個人格成長的少年與青年時期都在日本順利渡過。
以上,周氏在日本的成長時期,正是日本軍國主義昂揚,左翼「轉向」 的時代;我們由他在返台的第一年〈1941年〉就發表了他的成名的小說「志願兵」,鼓吹殖民地台灣青年應該為天皇流血犧牲,我們可想見其所受之影響。
我島的獨派文學大老,被標榜為「台灣文學之鬼」的鍾肇政在多年後,曾公開如此論述其疑惑──
「……他是不是到現在還有那個皇民思想呢?我是不太清楚,不過他對於自己過去所做所為並沒有什麼翻悔意思,他認為他那樣做是對的。我猜想戰後他有那樣激烈的反抗活動,這是對於中國或者來自中國的那些貪官污吏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國軍所產生的反感,那種反感可能使他內心裡面認為,他當年所作所為並不算什麼嚴重的錯誤。」
「有一個很有名的皇民作家周金波,戰後他隱姓埋名了差不多四十年。……戰後二二八的時候,甚至二二八以前,他就是一個反抗國民黨接收人員、反抗國軍的具體活動者,很激烈的一個反抗人物。」
讀了以上的敘述,您是否與我一樣好奇,這位周金波,他最後的社會身份,主要可分為三部份:其一是皇民作家;其二是市參議員、擁有國民黨台灣省黨部發出的第八號黨證的楊阿壽之子周金波;其三是三民主義青年團基隆分會文化部長及基隆地方里長楊金波 。究竟是做了什麼「激烈的反抗活動」?
為何在該書中,我們完全被鍾氏隱瞞了,沒有見到任何描述;為何鍾要隱瞞,但是筆下卻一再地以周氏「對於自己過去所做所為並沒有翻悔的意思」與「認為……並不算什麼嚴重的錯誤」,來表示平素極為同情皇民文學的他,似乎自身主觀上也對周氏的作法難以認同?我只能好奇,這個受到日本右翼壯士劇影響的台灣藝術界的特殊人物。
很恰巧的,或者很不巧的;給我碰到了另一個故事,雖沒有充分解開我的疑問;我聽到的是一則老人臨終告解式的故事──講述者與筆者年齡相近,是外省第二代,那是他父親去世時,說出自己曾經在當年動盪的基隆殺死一人的懺悔故事。
時間是二二八事件之前;講述者的父親是戰後由福建來台開設印刷廠的小知識份子;由於中文印刷生意,自然多與公家機關往來;其中有一軍方文書官是其合作對象。那時島上外省人少,彼此都是年輕知識分子,自然交往漸生友情;彼此常相關切問候。講述者的母親是本省女性;光復後,父母相愛,結婚懷孕。
此時,光復之後,島上的社會秩序也漸亂,如某日,懷孕的其母在戲院看戲,就曾經親見本地人圍毆外省兵的情況;因而,趕快逃回家中,告知其夫。
數日後,與其父交篤的年輕軍官難得地爽約了,且多日無訊息;其父透過關係問訊沒有消息,最後深入追查,才知道其人在前個假期時間,慘死在某私娼館中;且那話兒竟被割掉了──事態嚴重,因而封鎖消息。
由於其友如此被殺,從此家中乃備有槍械;某次街頭動亂中,其父曾經由門縫射殺街上一暴徒;他臨終時,向自身的良知與子女告解,其妻在旁含淚作證。
如此,殘殺年輕軍官的情況,是否就是周金波眼中「不算嚴重的錯誤」,就是鍾大老不肯說出來的情況?我們不知道;但是我們知道,當年的同化論者,他們根據傳統自高自大的神裔說教育,真的如此自以為是地相信──
「在日本是有天皇才有國家,有國家才有國民,因此所謂的民族,並沒有絕對的意義。在一君萬民關係的連結下,即使是外來民族也會很快成為真正的皇國臣民,被稱作是大和民族的一員。」
所以,只要是效忠於天皇,一切錯誤都「不算嚴重的錯誤」。例如,是否因此,其子後來在基隆中學,在班級中,當眾以斧頭砍死教師之事,也「不算嚴重的錯誤」?同時,可惜的是我們島上的低智教育由於不准討論,不鼓勵思考,因而日本極佳的一套深刻務實的出船哲學,無形地被膚淺地排除了───那據稱也是成為強盜的哲學的精華,不能只是勇往直前啊,更要事先未雨綢繆;也就是行動者脫鞋進入屋子時,一定要把鞋尖朝外擺放,就像船隻靠岸碇泊時,一定要把船頭朝外,否則其行動若遭遇埋伏或意外事件,恐應變不及的深刻「實學」。對於戰後的我島悲劇言,或許正是日殖近五十年,其「低智教育」的一個「成功的」深刻側面?
其四、某種現實社會教育「感化」的一般故事
曾經對我先民進行殘酷攘逐殺戮的殖民者,來到帝國以總動員來對中國作戰的時期,難以信任我先民是可以想見的;因為無論如何善忘,以及自許神裔;但是認定被侮辱與損害的被統治者完全成為自身的兄弟,實在是不容易形成的自信;然而,自許神裔的他們確實由於自信乃能相信,只是確實有太多機會,讓官方的他們不能不想起中國間諜的問題。因而,當年的文化人就曾經留下了如此的紀錄──
竟有這樣的「感化」楷模──
「憲兵隊為了處罰出征妻子川路靜子的不貞,迫她以血書來請願從軍,那是必然的。可是他們也不忘記採取她自願方式把一個蕩婦裝扮成愛國美談的主角來煽惑日本民眾的好戰心理。日本的軍部、政府、以及發了財的財閥,所共同推動的這大規模侵略戰爭,必須不斷的製造這樣的騙局,來驅使他們的國民去送死。」
也有這樣的「社會教育」的同化──
「本島人的知識份子常常毫無理由的,就被憲兵隊或警察以中國間諜的罪名逮捕或扣留起來,……用這種方法來恫嚇本島的知識份子,命令他們不得有對中國同情的言行。……」
「被捕的人如果真沒有罪證的話,……,憲兵隊和警察釋放他們時,都附有條件。要被捕的人自願去從軍,去當軍隊中的囑託或通譯,這樣他們才肯罷休。……這……就很明顯的暴露出,為什麼盧溝橋戰爭一發生,會有那麼多的本島人知識分子,在占領地區替日本軍隊當通譯。……劉律師……所以……,自願到天津去當陸軍的囑託,才准許他回家。歐陽明醫師比較富有,被釋後,立刻送了四千元現鈔及糕餅水果等,兩夫妻雙雙來向他道謝。劉公亮律師也把傳家寶……帶來送給……」
「……總督府跟軍部所垂青的人,保釋人犯是有好處的。保釋了有錢人時,謝禮的紅包就滾滾而來,保釋了沒有錢的人時,就收他們為爪牙。有時,保釋不來時,就藉口奔走,而跟這些犯人的妻女接近,伸出他們的魔手。所以,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有益無損。……」
當年那惡質的處境,似乎除了僅受過低智教育,且沒有社會經驗的年輕人外,我們可憐的先民很難有不受到這種「社會教育」所「感化」的──那是所謂的──
「原來日本殖民地的老百姓們,大家為了適應環境,人人都會學會了具有二重人格的個性,也慣於使用兩條舌頭。心中想的事,與口頭說的話是兩樣,對此,大家也滿不在乎。不,若不這樣做的話,他們將無法保全自由與生命。」
所幸的是,誠如我們前述當時受到此社會教育者的人們終究是少數;不幸的,是殖民者後來退去以後,平凡的國府接收者將如何與之彼此溝通與互動?
人類處境從來不完美,各自都有缺失;例如,根據當年東京帝大經濟系畢業的邱永漢先生自述,在1946年回到我島之後,曾經向家中取得資金從事將我島產的糖包走私到日本的生意,只是運氣不好,失敗了;真的那個時代很難說,曾任美國駐我島大使的李潔明的哥哥法蘭克,戰後初年被派在日本,由於看不慣當時美軍的惡質,最後在日本自殺而死 ──那真是展開了怎樣的時代的另一頁悲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