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統治之「奠基」須知 十一之二──降筆會戒毒運動 | 郭譽孚

中國傳統社會是保守的,是缺乏現代知識的;我先民面對日本殖民者的攘逐殺戮政策,雖可能對於少數人只是耳聞而沒有親眼目見殺戮的殘酷現象;但是大家都見到殘酷的殖民者在停止該殘酷政策後,對我們社會推出簡直類似「謀財害命」的「鴉片緩禁策」,他們怎麼會願意接受這樣的擺布?──儘管,不久以前,苦口婆心的清廷曾經意圖禁止他們吸食鴉片時,它們是拒絕接受關切的。

 

由「嗜吸鴉片」而覺悟

 

是否可以設想,人們曾經頗長期地拒絕清廷官方關於戒吸鴉片的勸告[1],或也聽過太平天國嚴禁洋煙[2]之事;然後,他們發現執行攘逐殺戮政策的殖民者,登陸不久就發布了前及的「台灣人民軍事處分令」的第一條中,對於吸食鴉片的情事是那樣地深惡痛絕。並且,在稍後,1895年11月發布的「台灣住民刑罰令」的第二章第二十四條,也還有與前述態度類似的嚴厲規定──「將鴉片煙或其吸食器交給軍人、軍屬或來台日本臣民者,等死刑,知其情而提供房屋者,亦同。」[3] ;他們應該難免會進行思考,過去為何沒有接受清廷的勸告呢。

它們難免會想起,外國洋行如何在港口把價昂輕便的鴉片,取代沉重的銀兩,當作工資發放給工人,以及工作疲憊時,洋商如何以鴉片幫他們提神趕工;尤其,當他們不僅看到了不幸的癮者,癮發時的慘狀[4]外,還發現惡毒的殺戮者的鴉片制度採取的竟然是官方專賣的型態時,它們不只是感受到心有不甘,更有被「謀財害命」,甚至被「奴役」的悲哀;於是他們開始覺悟了,有了強烈戒吸鴉片的戒毒動機。

 

一、降筆會戒毒運動的出現

進入日殖時期以前,我們島上早有透過民間扶乩活動,對於社會勸善規過的民俗信仰,通常其全名稱為「扶鸞降筆會」;該信仰頗為開放,除與我國傳統佛教、道教的關係密切外,由於他很重視傳統倫理,且其允許信徒無須出家,只要茹素,戒殺生,就可帶髮修行,因而,在我傳統之士人中,也擁有不少的信眾;不過,作為一種入世勸人為善的宗教信仰,我島上各地的鸞堂〈通稱為「菜堂」,信眾稱為「吃菜人」〉,過去與反對吸食鴉片運動並沒有必然的關係。

據稱,最早起自宜蘭,時當1893年,有蘭人吳某往廣東陸豐,由該處鸞堂學來,既勸化人民,並戒洋煙;乃回台傳法,服務民間;這是在台灣最早的紀錄。

至1897年,有新竹樹杞林〈今竹東〉保甲局長彭樹滋也至陸豐戒煙成功;返台後向新竹辨務署參事彭殿華傳揚其功效,並介紹彭可請蘭人吳某來竹進行;可惜,吳的祈禱降筆與戒煙方法不熟練,效果有限。

1898年,彭參事認為戒煙的事值得大力進行,重金聘來廣東五位鸞生;1899年,在自宅開設鸞堂,舉行降筆戒煙會,該次活動高度成功;除了該彭參事外,另有九芎林庄長等數十人,全部戒除煙癮。五位鸞生在離去前,將方法傳授給當地邱、彭、劉等四人;以今日眼光看來,由於該運動的作為完全暗合百餘年後我們今日的戒毒的三大原則──心理輔導、宗教輔導、團體輔導──因而,極具效驗;他們四人乃成為這個社會運動虔敬的火種,而這位彭參事後來更在地方文廟所在設復善堂,專為戒癮者服務,該堂另有義診莊民,不受藥資之藥局[5],真是大力提倡,功不可沒。

由於當局之台灣鴉片政策,公開表示「禁止」,要「特准」始能吸食;因而,該戒吸鴉片的活動,乃在絕不違背當局法令的意義下,獲得了可以公開在社會宣揚推行的機會──政策的制定者,交代其政策「不可使之為他國所聞,亦不令使台灣新附之民所覘之」的後藤新平,正是當時主管我台政的民政局長。

 

二、降筆會戒毒運動的成就

每一次,想到這裡,個人都會打心底感到光榮,如果當時有人將它宣揚出去,甚至今天把我先民的這段史實,報到聯合國的戒毒組織去,我想那是我們台灣人怎樣榮耀的紀錄啊──當時在我全島的史實是──

「在本島各地,……最近在基隆尚有一團似是而非的妄信者出現,其目的則為鴉片癮者戒煙,其方法雖非似降筆會有乩童,在沙盤上描出文字,只奉祀關聖帝君,供神水使癮者在神前祈禱,引毒苦至吐血才給神水服飲,說服飲後鴉片煙毒癮能消除,並使決了念頭云云,這是在基隆新興街,名叫陳龜的癮者在台北學來的,當初其勢甚微不足道,但目前妄信者有百餘人,……」[6]

「改煙人數,中路關夫子之靈感……聞除苗栗一邑大約1萬5,000人,而中路總計煙癮之家則約近4萬人額數。試即此言之,三分已達其一耳。現各地支署日日收還阿片鑑劄,頗形繁忙……」 [7]

「阿片短銷,嘉義城內阿片煙膏往常銷售每日必四、五十罐之多;近日阿片取次人往辨務署發出三等阿片煙膏一箱,迄今一禮拜之久,尚未銷完。以後若仍如此短銷,營阿片業者必致虧本云。」[8]

「嘉義紳民假外較場王爺宮為神壇降乩之所,為戒煙人等尚無房屋可棲,各庄運送竹、木、茅草,以助蓋造之需,今日肩挑背負者,更覺接踵於途,現已堆積如山矣。」[9]

「扶鸞會(按:即降筆會,亦稱扶鸞降筆會)之戒煙風氣頗盛,在光緒26、7年當時,勢如燎原之火。光緒27年,南北信徒,大見增加……全省戒煙情形如下:台南、鳳山、東港、阿猴、蕃薯寮、大目降、麻豆、鹽水港及嘉義等九所,光緒27年7月,當時鴉片癮者64,929人,……戒絕煙癮者,37,072人中,由飛鸞降筆會戒絕者達34,370人。」[10]

 

這是多麼讓我們後人感動的史實?在日據台灣期間,我們先民雖然武裝抗日在強弱懸殊的情況下失敗了;但是,我們曾經如此成功地掌握自身的命運;個人以為真是動人啊。

 

三、殖民當局的強力打壓

然而謀財害命的,意圖奴役我先民的後藤先生與他的爪牙,如何看待那些?

據當年的報導,我們當年的先民是如此的──

「降筆會先以一度乩示:應予禁忌吸食鴉片以來,使各地吸煙者靡然奉以為信,因而據聞欲廢煙者頗多,現今在於台南所聞吸煙者之減少人數……本年4月與6月兩月之鴉片請賣人數……幾乎將鴉片請賣者之數減半。至此減少之傾向,仍在繼續中……」[11]

「降筆會戒煙盛行的地方,一般經濟都變得很好,如修築很好的堤防、道路沒有一戶滯納稅款。蓋鴉片癮者戒煙後,當比戒煙前可減少有害無益之煙費支出,可改善其家庭生活。」[12]

「蓋前期戒煙者之多數係因飛鸞降筆之迷信而中止吸食,遂成為戒煙者,……。而據聞他們戒煙後之狀態,比之吸煙當時,其身體極為健康,且在家計上似非常增進幸福者云。」[13]

 

殖民者之所以為殖民者,其所以為帝國主義,真是好話說盡,壞事作絕;統治者後藤的反應是,一面密切注意當時其鴉片政策的成效,是否合意達到預期目標;一面分化施壓打擊,是如此小心的強力打壓──

「就臺北廳管內癮者調查結果,癮者所分娩之嬰兒,比一般嬰兒,較為虛弱,並且發育不全,往往成為白癡喑啞等殘廢者之點,幾乎一致也。」[14]

 

似乎我們可以看到神經質的後藤先生如何得意地撫掌大笑;然而,同時,他如此下著指令──「對於參事、街庄長等地方名望家不可直接採取強烈制止的手段,宜切實取締,以防蔓延。」──同時,指揮日警進行深入的壓制與打擊──

「台灣全島各地之仙壇密通聯繫,如運動費之支出毫不吝也。……如本事件絕不可視為一片之杞憂。……不趁嫩芽割除,終須用斧…1.利用了解事理之地方有力者〈基督教徒及有新知識青年等〉列舉事實教訓愚民。2.鸞主、鸞生應列為第二種需要監視人,不斷偵查其行動。…5.關於降筆會之狀況及鸞生、鸞主之行動,暫時應每周報告一次。…自7月13日起至11月7日止,轄內…每周呈報各管轄內之鸞堂偵查報告,至降筆會關閉為止。」[15]

 

然而,如前述,當時民間的戒毒運動已經發展到無需扶乩人士,只要信仰,民間自可進行的程度;這應該使得該運動更有發展的空間──雖然後藤指揮日警仔細打壓;只是激盪出了我們先民不屈不撓的義烈可風的精神;但是,很不幸的──以下,就是我們新竹一間善堂主持人被捕後,向日警提出的動人抗辯詞──

「堂中施行之事,以降筆造書,勸戒洋煙為主,其書中所引證者,皆是善惡應報之事,使民人若知警省,不敢為非,……;若戒煙一事,又屬顯然之利益也;至於堂內供職之人,皆為行善起見,各皆自備飯食,並不敢取分文,……未知身犯何罪,律犯何條,誠令人不解也;倘政府強欲加之以罪,私等有殺身成仁之美,政府有妄辱善民之名,雖肝腦塗地亦無恨焉。」[16]

可惜,對於這位留德的醫師,執行他的政策比什麼都重要;他信仰的是「生物政治學」,人不是以人的身分存在,人只是一種生物。因而,雖然我們先民能有這樣可歌可泣的表現,最後,在後藤的大力打壓之下的結局,我們先民偉大的行動,竟然只是被抹煞與遺忘,或說只為後人留下了可泣的成分。。。

 

四、陰狠的「善後」

史實是如此的,在後藤指揮之下──當局又推出了美好的宣示,他為了我先民的福祉,要透過考試,「加強管理」我們島上的中醫制度──要求所有職業中醫者,必須通過資格考試,只有行醫十年以上者始得參加考試;以提高醫療水準──該考試只有一次,從此使得我島上的中醫數由原估之三千餘人開始逐年因死亡而下降,至光復時,全台中醫師人數剩餘不到一百人。

這個政策,導至了我島嶼社會傳統醫療體系的破壞。,

因為當限制島上行醫十年以上的人,才能參加資格考試時,有太多中醫師失去了資格──要知道,如果從二十歲開始行醫,此時三十歲,已經超過了平均死亡年齡,可說漸進入了當時的高齡階段;也就是這必使得我們社會的中醫師數量大為不足,無力承擔傳統醫療體系對於社會的功能。

是否可以想像,後藤醫生真是厲害啊!由於醫師數不足,民間自力救濟,往往不能不求助於麻醉性的鴉片;由牙痛、胃痛、肚子痛、月經痛、關節痛、神經痛,沒有更多醫生能夠問診的結果,鴉片更成了家族必備的良藥!是這樣的,我們先民那次的偉大奮鬥失敗了。雖敗猶榮的。我個人深深以為。

後藤醫生是讓人佩服的,「惡而知其美」地,我要表揚他的厲害。

如果,不是他後來的「善後」,太過分的話,我不會對於這一段故事用「陰狠」一詞,來給予評價。

以下,是他當年的「善後」作為──時在1906年,也就是後藤成功地破壞了我台醫療體系後的第四年;在我台人就讀的公學校裡,出現了這樣的課文[17]──

「……夫阿片之流毒於人不少矣,然在本島人視之以少吃何傷也,而不知吃愈多毒愈深,斯癮癖愈固,遂至每日不食,則困苦萬狀,而不能堪焉。試問好吃阿片之人,體瘦氣衰而百事卒無一成者,何其不知悔悟也,世如此者曰煙鬼。」

「許多煙鬼最堪憐,憔悴形容如坐禪;不覺漸成長命債,對人無語更淒然。」

「煙鬼癡迷真可憐,室家重寶化成煙;人人談笑渾無恥,剩得妻孥泣涕漣。」

 

在該課文中,完全無視於前此我先民降筆會運動奮鬥所曾獲得的偉大成就,然後,加害人竟仍然裝扮著一種同情與關切的虛情假意;好像真的我們先民自甘墮落,不知好歹似的;就所知,那樣的日語課文,子女朗讀記誦時,長輩並不懂得其內涵,子女卻誦讀得充滿了自卑,那應該是我台先民對殖民者自卑的重要源頭。

這位號稱台灣現代化的奠基者的日本官吏,真的有資格被稱為「台灣現代化」的奠基者嗎?──我台灣人非充分遺忘自身先民的奮鬥史,非如此自卑,就無法成為真正現代化的國民嗎?

[1] 據「台灣通史」記載,嘉慶十八年,曾詔禁阿片煙入口,犯者暗律治罪。道光十年,也曾有詔禁各省種賣鴉片,從閩浙總督孫爾準之奏也,犯者詔興販阿片煙之例,發近邊充軍。十九年,更有詔曰:「朕因阿片煙流毒,傳染日深……若不及早為民除害,伊於胡底……各地官民亦必凜尊新例,認真查辦,悔過予以自新,怙惡不令倖免。但積習相沿……數月之間,遽使各省一律肅清,恐不免有諱飾等弊,故予限一年六個月,俾查拏不致遺漏,而悔改亦不甚難……」

[2] 據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稱,秀全每論及此事「總是慷慨激昂,獨恨中國無人,盡為韃妖奴隸所惑矣」;因而在創立上帝教之後,在所寫的「原道教世歌」中,有如下勸世的句子「他若自驅陷阱者,煉食洋煙最癲狂」;到正式起義時,則有「煙槍即銃槍,自打自受傷;多少英雄漢,彈死在高床!」之詩;在1851年起義之後,更將吸食鴉片定為「妖魔惡習」,吸食者被視為「違犯天條」;1852年,發布嚴禁,「一經查出,立即嚴拿斬首示眾,絕無寬赦」。;1853年,太平軍攻下南京,再頒禁令;有三人被斬首;鴉片煙斷絕。可參見於「毒品在中國」,馬模貞著,一橋出版社,頁87~89。〈引自「鴉片與近代中國」,朱慶葆、蔣秋明、張士杰著,江蘇教育出版社,頁211。〉

[3] 「日據初期司法制度檔案」,陳錦榮、吳定葉、黃有興、陳壬癸、程大學編譯,省文獻會,頁7。

[4] 根據考察,癮者初吸鴉片能心情愉快,稍久,便會產生食慾減退,人體機能衰退,體重減輕、精神頹喪等狀況;長期食用後,率多臉色青灰,雙肩高聳,一副有氣無力,反應遲鈍的樣子。很難勝任體力勞動,甚至什麼事情也不能做,只能橫陳煙榻,吞雲吐霧,離開煙毒便癱軟如泥,成為名符其實的「活死人」。煙癮發了,若不馬上吸煙,呵欠眼淚齊發,頭暈全身無力,冷汗淋漓,流涎心慌,氣往下脫,快要斷氣了。另,也有癮者全身骨髓、肌肉、皮膚搔癢,如無數螞蟻爬身;非服毒就苦不堪言者。〈引自「鴉片與近代中國」,朱慶葆、蔣秋明、張士杰著,江蘇教育出版社,頁211。〉

[5] 該善堂下設仁濟藥舖,凡有窮苦之家,無錢請醫買藥等項,惟期各家倘有沾病者,可命親屬到堂,問明並由,照症發藥;及有外客驟患瘋痧,均可向堂支取藥料,不取藥資,此乃救濟危急也。〈當年復善堂條款〉

[6]引自「鴉片癮者之妄信」,原刊於「台灣慣習記事」,第11號,頁260。

[7] 「雜事欄」,「台灣日日新報」,1901年七月十一日。

[8] 「台灣日日新報」,1901年6月17日。文中「取次人」,即經銷商。

[9] 「台灣日日新報」,1901年6月27日。

[10]日據下的台政」,井出季和太原著,郭輝譯,省文獻會印行,第一冊,頁351。

[11] 「降筆會與阿片之關係」,收入「台灣慣習記事」,第一卷下,第十號,1901年10月發行;台灣慣習研究會原著,譯者黃連財,省文獻會印行,頁175。

[12]轉引自「日據初期台灣之降筆會與戒煙運動」,王世慶著,台灣文獻,第37卷第4期。

[13] 「鴉片行政之狀況」,「台灣慣習記事」,台灣舊慣調查會發行, 1903年;省文獻會譯印發行。

[14] 「鴉片癮者與嬰兒發育之關係」,「台灣慣習記事」,中譯,第二卷,1901,頁89。關於「台灣日日新聞報」,為原文標示,未及於日期。

[15] 「日據初期台灣之降筆會與戒煙運動」,王世慶著,台灣文獻,第37卷第4期。頁131。

[16]前揭書之「日據初期台灣之降筆會與戒煙運動」,「台灣文獻」,頁128。

[17]下面引文,皆引自「台灣阿片癮者之統計調查第8報告」,杜聰明著,收於「杜聰明言論集」,第二集,杜聰明博士還曆紀念講學基金管理委員會印行,頁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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