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一家便利商店的小喜劇 | 張復

我走進7-11,要買一個筆記本模樣的簿子。

有一個很活潑的女孩衝著我而來,又在我的面前折返,跑到她媽媽的身邊。
我聽到她開始跟媽媽說出顯然是她剛想到的點子。

我聽不懂她說什麼,只聽到「……好可憐……」的話語。
女孩少有的慈悲心腸打動了我。

我注意到媽媽把她抱了起來,讓她可以伸手摸到擱在上方架子裡的東西。
然後我看到女孩從一個塑膠罐子取出兩個插了細棍子的金沙巧克力糖。

我開始在腦子裡想像,那是買回去送給她獨自留守在家的布偶娃娃。
我繼續想像著,她會幫忙那個娃娃吃掉它吃不完的部分,將來還會代替它去牙醫那兒檢查齬齒。

俱往矣,瓊瑤、三毛、古龍… | 劉廣華

2024歲杪接待多,從越南、日本、南非到大陸的來客都有,賓客如雲,一刻不得閒。
接待大陸客人席中,觥籌交錯之餘,不免提及這幾日言情教主瓊瑤之逝,讓在座一干老頭、老太一邊唏噓惋嘆,還一邊回憶少年15、20時的曩昔。

說起瓊瑤:
徬徨無依的婉君表妹到底要嫁給誰?情竇初開小姑娘,淚乾腸斷;慘綠少年郎,茶飯不思,栖栖惶惶,悽悽慘慘戚戚!
那海鷗飛著飛著,慕槐、羽裳私奔去,羽裳香消玉殞,小眉出現了;哎,妳到底愛我不愛?
庭院深深深幾許,離家出走的章含煙啊,妳到底回不回來?霈文都瞎了,妳知道嗎?

驀然間一個回眸,就是3000里外的撒哈拉沙漠;駱駝還在哭泣,那荷西啊,卻已回不來了。
是的,瓊瑤之外,還不能忘了三毛;要不然情傷之後,哪裡來的浪跡天涯,詩與遠方呢?

看瓊瑤跟三毛作品共同的經驗是,半夜躲在棉被裡用手電筒看;上課時壓在課本下看;朋友多的,流傳著看;幸運的,現在還找得到書;慘烈的,書要不是被老師沒收,就是被爸媽燒了。
說著、說著,髮已如雪,鬢已如霜的老頭、老太們,竟都有些天寶宮女話當年的滄桑感。

話鋒一轉;痴男怨女們揮別兒女情長,一個鷂子翻身,就躍入了仗劍行俠,懲奸除惡的江湖。
每個人的江湖是不一樣的。
金庸的江湖是大江大海,是國仇家恨,在歷史裡,在廟堂中;古龍的江湖是酒色財氣,是恩怨情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楚留香、陸小鳳、小李飛刀、傅紅雪、葉開、蕭十一郎,一個個走入江湖,又一個個飄然遠去。

有大陸師長開玩笑,隨口編著古龍式的句子:
「劍已出鞘;在月光下,劍是蒼白的;蒼白的月,蒼白的劍,蒼白的臉。」
「出劍吧!」
「現在不能!」
「不能?」
「為什麼不能?」
「因為你的心還沒有靜。」
眾人笑成一團;還有師長說:
「古龍的小說最費紙了,五句話就要佔一整頁篇幅。」
老頭、老太又是一陣子嘻嘻哈哈。

一路聊下去。
赫然發現,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黃易的「尋秦記」、「大唐雙龍傳」,倪匡的衛斯理、原振俠系列竟然都是大家年少輕狂時共同的讀物;一談起來,連情節內容都可以對上號。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酒到杯乾,儼然一場編制外的通俗作品研討會。
原來,兩岸的語言、文字、跟成長經驗並沒有相隔多遠。

後來,有師長不經意的說了一句:
「剛剛聊到的作品的作者,沒有一位現在還在世的。」
場面一下子靜了下來,有那麼幾分鐘的靜默。
原來,讓我們著迷的纏綿悱惻、快意江湖,都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而創建這些生死相許浪漫愛情、快意恩仇俠肝義膽、玄幻詭異傳奇故事的作者們,卻早已離開人世,應該已經優遊在他們自己創造的傳奇世界裡了吧?
俱往矣,有師長舉杯,敬逝去的青春!

自然饗宴杉林溪 | 石文傑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山羌的叫聲,彷彿回到過去,圍著火爐聽媽媽講鬼故事的童年。

身為竹山人,杉林溪本來應該像後花園般親近,不想遷居北部,忙碌之下居然十數年未再訪。直到退休,咱二老時間多了,在姪女和姪女婿的細心安排下,住進杉林溪大飯店,享受兩天樂活的假期。

聽說杉林溪大飯店更加新穎貼心,客房寬敞舒適,還安裝了電暖器。雖然室外溫度是11度,但因裝有電暖,在房間內還能穿著內衣褲活動,對於我們這種退休老人來說,真的安全、安心、也貼心。姪女婿還特地延後下班時間,陪我倆吃了晚餐才走,沒想到深山密林中,竟然也有這樣豐盛的美食,新鮮的食材,讓入口的食物都成了饗宴。

晚餐後,我倆先到飯店的6樓會議室,聆聽林老師講課,他相當專業地介紹了杉林溪森林遊樂區的生態環境、動植物分佈現況、天空領域的星宿密佈,配合了影片的講解,本來只專注人文社會領域的我,上了一堂生物課和天文地理課,老婆笑我返老還童,邊聽邊問,彷彿彌補了年輕時代的偏執。

在充實的課程後,林老師帶大夥兒到室外上課,當時室外溫度11度,卻不覺得寒凍。林老師只靠兩隻大小手電筒,竟然就在烏漆抹黑的樹欉中找到貓頭鷹、白面飛鼠、山羌、長鬃山羊…等生物,雙方距離僅十多公尺,野生動物竟不閃躲,我回憶起在竹山瑞竹的童年,睡覺時常聽見貓頭鷹或山羌的叫聲,偶爾夜歸時也會在樹叢見到這些動物發亮的眼睛,這些回憶,時隔數十年,在杉林溪又發亮了起來!

因下著毛毛細雨,加上夜漸深低溫漸襲人,觀天象找星座活動只好放棄。但林老師從頭到尾不厭其煩地又上了一個小時的課程,我倆也領受到知性、感性和理性兼具的知識饗宴,這才結束杉林溪頭一天的夜間旅程。

隔天一大早就起床,打開窗戶就是滿溢的芬多精,做完簡單的體操,七點整準時到地下餐廳享用豐盛的中西式早餐,餐畢帶著簡便的背包,趕搭園區頭班專車進到松瀧岩瀑布,接受負離子的洗禮。

想到這裡是家鄉瑞竹的母親河—加走寮溪的源頭,我就格外激動。溪畔神秘而安靜,宛如仙人曾在此修道練功。因為是第一批抵達的遊客,所有美好的氛圍幾乎由我們夫妻倆獨享:妻在瀑布下端做柔軟體操,我則貪心地用嘴巴大口大口呼吸免費的芬多精,唯恐無法全數帶回家去。

飽足平地無法想像的清新空氣後,沿著車道回程大約走了二十分鐘,到達此次的重點節目—牡丹花季。正盛開的千百種牡丹花,甫入眼簾簡直嚇呆了,浮現腦海的只有一代女皇的那一句「百花盛開,百花齊放」可形容,除了牡丹花,還有鮮豔的鬱金香來爭妍,目不暇給外只好猛按快門,但想必無法捕捉當下美景的千分之一啊!

月夜花朝,映在眼底心底的風景久久無法消退,許諾下次帶全家人再來共渡長假,我還把客運車的時刻表po在臉書上,分享更多樂山樂水的同好,對於杉林溪,願送上一句話:曷興乎來!

獨老 | 卓飛

「老年聽雨僧簷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雨,點滴到天明。」
說真的,不知不覺,如今我也落入這般的心境,恍如一瞬,竟不知老的到來,如此快速,讓我心驚。

從小,老年給我的畫面和印象,就是一個孤單的老人,獨坐在暗黑的室內,空洞的雙眼,凝望著遠方,安靜無聲。
但我現在才能了解,為什麼老人總喜歡安靜的,獨坐在漆黑的室內,遙望著遠方。
因為在暗黑沉沉的室內,可以安靜的沈思,能忘卻真實世界的無奈和紛擾,天際遙遙,思緒紛飛。
老年人的睡眠是短的,在夜深人靜時,他仍然清醒,孤獨的看著這世界在運轉,回顧一生點點繽紛,細數曾經的遺憾,而和時光同流,歲月靜美。

到了我這個年紀,喜歡安靜坐在黑暗的角落,感覺自在而隨意,不需要再把人生想得太複雜,也不需要再去顧慮人情的牽絆。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了,追憶、感傷也是徒然,放下我執,褪下塵裳,頓感輕鬆,能吃,能睡,就是幸福吧。

有時候想想,人活得太久,也真是件蠻殘忍的事,心衰體弱,朋友漸稀,面對漫漫長日,只能依靠著記憶和懷念來度過。
過去,曾經與我們一起走過一段路,擁有著共同的滄桑,帶著滿滿的歡笑,也曾淌過心酸淚水的朋友,而今已漸走入了歷史,在另一個世界,安祥微笑的招手,只能留著記憶,在夢中相會了。
年紀越大,走的人越多,也越覺得孤單,父母、師長、兄姐,一個個從我們身邊離開,這種無比的淒涼和感傷,大概風華正茂,意興風發的年輕人,是無法體會的。

有一天,站在人生的暮秋,踉蹌的回顧這楓紅滿天的瀲灧,才驚覺,老年的寂寞,是如此的淒涼。
我也曾年輕過,不也是這樣的嗎?也是一路無感和魯莽的走了過來。
生命,終究是首結尾悲涼的哀歌,不是嗎?

突然,想起了這首小詩:
「如果!我曾是誰生命中的過客,
我不希望那是一段風,
吹過之後什麽也不留;
我希望對方清楚的記得我,
這個在他生命中,
陪他一起看過風景的人。」

生命如風中飄零的落花,過客般的人生,會有人還記得我嗎?
誰知道?


每個人心中的詩與遠方 | 劉廣華

晨起看到旅居海外的研究所同學貼文:
「…詩與遠方的說法或含義,在臺灣普遍接受或使用嗎?」
劉杯杯看了不由莞爾,也根據自己的理解回覆同學;這畢竟是大陸的流行金句,就算台灣有人知道,應該也並不普遍,更不常用。

所謂「詩與遠方」的全句應該是:
「這個世界不只有眼前的苟且,還有詩與遠方。」
一般人對這超級文青金句最直覺的理解是:
現實生活中日復一日枯燥單調又無聊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是「苟且」,理想跟願景等美好的事物是「詩與遠方」。
正面的解讀是,鼓勵一般人不要陷入日常生活中的蠅營狗苟,自此不思上進,墜入庸俗,而是要時時檢視自己的憧憬跟理想,莫忘原來遠大的志向。

蠻勵志的一句心靈雞湯金句,但其實不以為然的人也很多。
劉杯杯就是一個。
今年年初劉杯杯就以《從眼前的苟且中活出詩與遠方》為題發了篇網文,認為只要有心,就算從眼前的苟且中,也能活得出詩與遠方,還舉了李清照、趙明誠夫婦樂此不疲於查書、比記憶,以誰能喝茶為賭注的小遊戲;沈三白、芸娘夫婦,找餛飩攤子在柳陰下烹茗、暖酒、烹肴,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苦中作樂等等為例。

其實還有許多人對於這心靈雞湯金句也是頗有微詞的。
像是有人從「親在不遠遊」的角度來發想;說是,父母還在老家苟且哩,孩子卻不管不顧的跑去遠方吟詩,這哪裡說得通?

幾年前大陸有一名中學教師寫了一封只有10個字的辭職信:
「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隨即有人打臉吐槽:
「世界那麼大,妳憑甚麼去看看?」
就是咩?去看世界,得有錢啊!還有家人怎麼辦?
這裡批評的其實是好高鶩遠,不顧現實;光想著詩與遠方,都沒想到眼前的苟且若是沒顧好,又哪裡來的詩與遠方?

曾國藩曾作過一副對聯:
「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
可不是嗎?只要能夠養出心中那一分奮發積極、充滿活力,噴薄向上的蓬勃生機,無論是不是在遠方,都可以立得正、站得直,活得有滋有味。
這就是說,就算現實中的你我都只能活在眼前的苟且中,但只要心境有所轉換,就可以去到代表希望、心中的美好的詩與遠方。

案牘勞形久了,放兩天假,就是詩與遠方。
久違的家人、朋友再次相聚,就是詩與遠方。
終日舟車勞頓,四處奔波,可以休息喘一口氣了,就是詩與遠方。
當然,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萬物之靈的人類不能老是吃飽睡,睡飽吃,還是要有些心靈上的追求;熱炒、臭豆腐要吃,但玫瑰花、燭光、詩歌都還是要的。

都這麼說了,要不然,晚上beer night之後,約劉媽媽來附近莒光公園散步,浪漫一下?
不過,還記得上次到莒光公園散步時,兩老走著走著,劉媽媽突然就提議:
「阿都走到這裡了,順便去大潤發看看?」

從眼前的苟且中活出詩與遠方 | 劉廣華

寒流肆虐,刺骨清寒,劉杯杯打著哆嗦走進辦公室。
歲末年終,學期即將結束,學生、老師都已離校,成績也完成結算、公布,再幾天學校也要大休了;辦公室隨之進入休眠待機模式,多數同仁利用年資假出國、出遊,陪家人、陪孩子、陪想陪的人去尋找早早安排好的詩與遠方了。
辦公室有點冷清,只剩劉杯杯跟少數幾位同仁面對眼前的苟且。

劉杯杯雖然工作上喳喳呼呼,但本質上有點內向自閉,典型的宅老人;休閒時,不會呼朋喚友,不會吆喝唱歌、打牌、爬山、賞鳥、攝影、跳土風舞,就是個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老頭;就算是休假,也就是宅在家裡看電視、看小說,即便運動,也都是跑步、重力訓練、游泳這種不需有伴的活動,連喝個酒,也是自斟自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宅老頭認為,眼前的苟且其實蠻舒服的,不需要詩與遠方!
換個角度想,有心的話,就算是眼前的苟且,也能活出精采的詩與遠方。

宋代女詞人李清照跟先生趙明誠光喝茶都可以喝出情趣來:
「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比記憶,拚喝茶,貧賤夫妻的日子也是過得有滋有味。

蘇東坡因「烏台詩案」遭貶,仍不懷憂喪志,依舊吟唱: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好一句人間有味是清歡!
是啊,午後飲著漂浮著雪花般泡沫的茶湯,嚐著盤中春日採摘清甜可口的蓼茸蒿筍,就是清新美好,令人開心的人間好味道。

古典文學上另一對可愛的夫妻沈三白與芸娘也是把眼前的苟且活得有滋有味的高手。
沈三白小時候把蚊子關在蚊帳中,徐噴以煙,想像那是青雲白鶴;夫妻倆偕友人外出賞花,覺得賞花冷飲特別沒味道,有說就近覓飲者,有說看花歸飲者,但都不如對花熱飲來得暢快,後來還是芸娘想到辦法,用一百錢請一個賣餛飩的擔擔子前來,一行人柳陰下團坐,先烹茗、暖酒、烹肴,其樂無比。

記得幾年前大陸有一名中學教師寫了一封只有10個字的辭職信:
「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霸氣、決然、又充滿了詩與遠方的情懷。
不過,隨即就有人吐槽:
「世界那麼大,妳憑甚麼去看看?」
可不是嗎?
去看世界,得有錢啊!
詩與遠方當然是存在的;不過多數人在多數的時間中,還是只能活在眼前的苟且當中,得等存夠了錢之後,再一邊吟詩一邊去遠方。

劉杯杯宅歸宅,過去近20年中因為工作關係,倒是經常跑遠方,不過因為性質是工作,也就沒有什麼詩的情懷。
今天禮拜五,beer night;不過,天寒地凍的,為了從苟且中活出詩與遠方,還是換吃鍋吧,吃飽喝足了,才有力氣吟詩。

一頓我仍然記得的晚餐 | 張復

我仍然記得我們去台南城裡看爸媽朋友的日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曉得那地方的名字是水交社。從來沒有人向我解釋為什麼它有這麼一個奇怪的名字,包括長久住在那裡的人。然而在那個時代,我聽過不少這類古怪的地名。例如,從我們的村子走出去,如果沿著那條柏油路一直往前走,你會走到一個叫沙灘的地方。然而那裡並不靠海,只是有很多細沙堆積在路的兩邊,幾乎掩埋了整個柏油路。此外,在我們上學的路上,如果你故意走錯路,會走到一個叫酒家還是九家的地方,然而那裡並不賣酒或任何其他東西,看起來也不像只有九戶人家。

水交社位於台南市的一個郊區,在所有房子都快要消失的地方。只有我們要去拜訪的那個眷村,還隱藏在一排鳳凰樹的後面,埋沒在知了鳴叫聲的裡頭。走入村子以前,我們會經過兩家小吃店,都位於村子口的地方。每看到它們,媽媽總會問爸爸,我們要不要先在這兒吃了飯以後再過去。爸爸總會猶豫個好一陣子,這時我們已經走過那兩個店鋪,聽到裡面的收音機正在播報新聞,並且聞到剛從鍋子炒出的菜餚散發出很好聞的味道。

那時我們住在台南另一頭的郊區,需要花費不少時間搭乘公車到市中心,然後換乘另一部公車到水交社。後來我們搬了好幾次家,卻總住在某個城市的郊外,而且總是在爸爸的引領下前往另一頭的郊外看朋友。帶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卻一直是水交社,也許是因為我的心智在那時正開始成長。

我仍然記得,當我們乘坐的公車到達終點站,那已經是太陽高照的中午時分。我隨著爸媽走下車子。我們還沒走出幾步路,那部巴士已經在車掌小姐的哨音裡掉轉了車頭,接著很不情願地撿起一兩個站在路邊等待的乘客,把他們載往市中心,然後在那裡把他們放下來,就像在那兒把我們撿上車一樣。

時代距今久遠,我對於水交社的記憶已經殘破不全。我記得比較清楚的反而是剛下車以後所看到的一條筆直的柏油路。它從我們所在的馬路左邊切出去,在露出了紅土的地面上一路往前延伸,直到快要被水蒸氣模糊了的地方,你才看到一個崗哨模樣的建築。那裡站著一個即使從遠處看都覺得高大的美國人。他的頭上戴著光亮的頭盔,上身穿著筆挺的黃色制服。站在他對面的還有一位個子矮小(但也許只是站著的高度不同)背著步槍的國軍士兵。每一個經過崗哨的車輛都沒有例外地在那裡慢了下來。有的逗留得比較久,有的則很快離去。是否可以離開似乎都由這個高大的美國人用一記漂亮的軍禮來決定。

我不記得這崗哨的後面還有些什麼東西,也許是因為距離太遠,或者那條路從崗哨之後變成了下坡路。似乎沒有任何人知道答案,包括住在水交社的人。我只聽到大人提到那是一個美軍基地。但說話的人講到這裡就不再講下去。不知道是他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講,還是意識到我們不該聽那些話,而我爸爸也沒有追究下去。我爸爸從來不會逼問別人到底知不知道答案,不像我們學校的老師那樣。

後來我仍然有機會回去台南,卻從來沒有回到水交社。我重新想到這個地方,是我在美國的第一年。面對一個全新的環境,我其實很少回想過去的事情。我會想到水交社,也許是因為那裡長得比較像美國的模樣。美國的馬路直又長得嚇人,兩邊沒有緊貼著馬路而蓋的房子。有時候,你還會在寬闊的馬路上看到起伏的坡道,好像人們不想花力氣把這樣的馬路剷平。也許是這個原因,水交社那兒的樣貌逐漸浮上我的心頭。現在我還能夠在腦海裡看到,走進那個基地以前也是一條筆直的馬路,隨著地面呈現起伏的形狀,路的兩旁連一棟房子都找不到,完全像我在美國所看到的模樣,而這條路所通往的正是一個美軍基地。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已經在學校上了一整個月的課,並且領到我的第一筆助教薪水。我開著車把那張支票存進學校對面的銀行,順便支領了一些現金出來。想到以後每隔一個月我還能存進一張支票,開始感覺自己已經成為受歡迎的顧客。當我把車子開出那家銀行,覺得應該再做點兒什麼事才好。我對坐在身邊的妻子說,我們去外面吃晚飯吧。妻子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我猜她跟我一樣覺得這是一個不同於往常的日子。

認真說起來,我們並沒有什麼值得慶賀的事情。事實上,如果加上開學前的日子,我來到這個城市已經有二、三個月之久。我新婚的妻子後來搬過來與我同住。她放棄了自己的學校,因為發現那學校並不提供宿舍,而附近高昂的房租會吃掉她所有的獎學金。離開那個學校就等於放棄她先前累積的學業成果。其實這也是我自己的情況。我們就讀同一個大學的哲學系。就在我快畢業的那一年,系裡發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政治事件。很多年輕的教師被除去教職,連研究所也停止招生一年,讓我失去了晉升研究生的機會。我當兵的時候,我的妻子(那時的女友)獲得助教的職位,但很快被新來的系主任解雇。所有的跡象都顯示我們在這個系的前景黯淡。出國是唯一的希望,最好不要奢望再回到這個系裡來。

我很幸運申請到現在這個學校的數學系,並且獲得一份助教獎學金,這是我們兩人此時唯一的收入來源。我不知道我在數學這個行業會有什麼前景。我之所以接受這個機會,除了能夠得到一份薪資,還讓我感覺自己獲得了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機會。然而這是一個甚至很難對人啟齒的說法。人們進入研究所是為了給自己找到一個能夠趕緊加入專業的途徑,我想的卻是我可以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到底哪個世界是我想重新認識的世界?好在我不需要每天為這個理念辯解。數學雖然與哲學迥不相同,它的課業幸好沒有難倒我。我覺得我已經暫且生存了下來,起碼不必在這個月的末尾就要面對人生所有待解的問題。

我已經厭倦在學校旁邊的那家速食店吃晚飯,尤其不想把車子停在那些兄弟會會所的外面。有時候,特別是星期五接近黃昏的時刻,我會看到打著赤膊的男生在草坪上升起了炭火,一旁的地上堆著尚未拆解的啤酒罐,身後的建築還掛著看起來早該更換的布條。這讓我覺得好像闖入別人的隱私空間,而我並沒有興趣這麼做。其實我也度過屬於自己的大學生活,只是不覺得我跟這裡的大學生是同一種類的人。

我習慣地把車子駛往家裡所在的方向,卻很快明白我只是遠離可以吃到晚飯的地方。然而我不想回家吃晚飯,起碼今晚不想。我可以想像走進那棟已婚學生宿舍所看到的景象。我尤其不想從自己家的玻璃窗看到還沒有完全暗下來的天色,以及大樓外頭那一片空蕩蕩的草坪,心裡在想這時候的人們都到哪裡去了。我很快想到在我們宿舍的另一頭有個不小的超市商場。或許那裡有提供晚餐的商店。

我不曾開車去那個超市,卻曉得如何從我們所住的地方開過去。我在它的停車場上繞了兩圈,確定那裡並沒有任何食物店鋪。然而從這個停車場,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馬路對面豎立了不少招攬顧客的招牌,上面已經亮了燈光,寫著看起來應該是餐廳的名字。我不確定那裡面有我想進入的餐廳,然而我們已經沒有太多選擇,我妻子似乎也有同樣的認知。

當我把車子開上那個大道,發現這其實是一個雙向的道路,而且我開進了錯誤的那條線,開始往相反的方向駛去。路兩邊越來越荒涼,建築物很快消失了。我們從40號公路的下面穿過。那是一條可以駛往加州的州際公路。我雖然期待有一天能夠開上去馳遊,卻不想在天色開始昏暗的時候前往冒險。我們又行駛了一段沒有人煙的道路,直到接近一個小鎮才找到調轉車頭的地方。

我開回先前經過的那段渺無人煙的道路,擔心是否能找到原先想去的地方。我們再度從40號公路下面穿過,並且在一個紅綠燈前面停了下來。看到我們已經回到原先應該轉入這條路的交口,我才鬆了一口氣。我在紅燈前面耐心地等待,看到前面是一個下坡道,我們正好停在坡頂上。寬闊的馬路完全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四周點亮了燈光的招牌好像在迎接我們的到來。一種美好熟悉的感覺突然撲向我的心頭。然而我知道我並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我才來美國沒有多久,而且剛剛取得駕駛執照。

綠燈亮了,我沒有時間細想。我必須在天色正轉為黯淡的時候找到通往停車場的入口。這不是如想像那麼容易的事,尤其是入口兩邊的灌木叢恰巧遮檔了我可以利用的燈光。我好不容易開進一個停車場,發覺裡面已經沒有任何空位。我開到另一個停車場,立即被那個餐廳漆黑而封閉的外觀給嚇跑了。駛入第三個停車場的時候,我已不抱太多期待。我的妻子卻很快認出那是一個比薩店。比薩是我可以接受的美國食物。我們剛到美國的時候曾經在一個比薩店接受朋友的款待。

進入這家店,我們很快被帶到座位去。坐下來以後,我跟妻子說,很奇怪我們學校旁邊怎麼找不到一家比薩店。然而我很快看出,這不是我想像的那種自助餐廳,而是有侍者服務的正式餐廳。更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我看到有一位侍者是我擔任助教班上的學生。即使在這光線不足的室內,我仍然認得出她來。在我的印象裡,她是個好學生,從來不需要我的幫助,卻總能交出無可挑剔的作業。送還學生作業的時候,我留意到她的名字是Rene,就像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名字。於是我認定她是法國人的後裔,這更帶給我一種好感。

好在Rene並不負責照顧我們。即使有一兩次她面向我走來,仍然沒有展露出看到熟人的表情。這讓我覺得,她可能根本沒有注意班上的助教是誰,或者餐廳的侍者不會花時間去尋找自己認識的人。一種更深層的憂傷潛入我的心裡。我想到我在這裡享受晚餐,我班上的學生卻必須在週五晚上打工賺錢。現在我才明白,不是每個大學生都像我在兄弟會那裡所看到的模樣。更令我感到慚愧的是,我在大學裡從來沒有打工賺錢,卻花了不少錢購買洋裝書。四年過去了,我其實一無所成。現在我已經不是哲學系的學生,然而誰能保證我在另一個領域裡就不會繼續蹉跎歲月?

比薩很快被送上了桌。它的味道沒有我所想像的那麼好,但足以滿足我已經感到飢餓的肚子。我們開始安靜地吃著。剛才在紅燈前面所看到的景象又回到我的眼前。我開始想,為什麼我會覺得以前在哪裡看過這樣的景象?水交社的回憶很快浮現出來。也許是那條通往美軍基地的柏油路帶給我這樣的感覺。然而我從來沒有在黃昏的時候看過它。隔了一陣子,我又想到,我確實在一個將近傍晚的時候坐在雇用的小轎車裡,跟著一群大人前往城中心參加喜宴。也許是在經過那條柏油路的時候,我望了遠方的崗哨一眼。也許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它已經充滿了某種難以抗拒的氣息。我很快放棄這些無益的猜想。事情就是這樣,有時候你就是覺得自己曾經來過一個地方,雖然你明知事實並非如此。

當我們吃完了晚飯並且走出餐廳,我不再感到先前的憂傷。外面的天色已經轉為暗黑,發出各式各樣燈光的物體讓人感覺更加親近。我突然想,我已經不必再去理會那個美軍基地。現在我已經置身美國了,不是嗎?這樣想著,我感覺今晚出外吃飯是全然值得的事情。

我不知道為什麼至今我仍然記得這個夜晚。也許那是我剛到美國不久的時候,也是我的人生開始做劇烈轉變的時候,雖然在當時我不見得理解這一點。然而仍然有一件事情,我到此時仍然放心不下。那就是,我離開餐廳前,到底有沒有留下些許小費?我真的不記得我是否做了這件事。而且,我當時還不理解美國的習俗,也許沒有想到那些靠打工賺錢的侍者(其中的一位是我擔任助教的學生)必須靠這些酬勞來支付生活的花費。想到這裡,一種憂傷的情緒又回到我的心中,不知道究竟是為了誰而感到的憂傷。

給新加入群組老同學的一個短訊 | 張復

專男兄,我是張復。好高興看到你加入我們的群組。

我還記得四年級入冬的時候,我們班開始在降旗典禮後加上一門課。那時天色逐漸黯淡,外面的涼風開始吹進教室裡。不久,我們必須把所有面向校外的窗戶關閉,然而學校仍然捨不得打開掛在我們頭頂的日光燈。這時候,遠處的歌仔戲班響起了戲前的樂曲,聲音不會因為打擾到我們而減弱,反而變得越來越激昂。

有時候,我們並不上課,只是坐在教室裡自習。這時我會聽到有個坐在我前面的同學在嘴裡哼著戲曲,讓我想像他放學後將走向那個戲班子,可能正趕上他們開演,而我只能往海邊的方向走去,越走越遠離我從來沒有機會看到的那個戲臺。很快地,這樣的歌聲被身後的房子所遮掩,讓我回復到已經持續了好幾年平凡的生活裡。

你知道那個哼戲的男生是誰嗎?他就是你,我至今仍然記得,雖然就在下一年我搬離了安平,從此過著與過去完全不相同的生活。

方先覺死守衡陽的大陸電影 | Friedrich Wang

大陸的電影「援軍明日抵達」的根據就是這一份大溪檔案中蔣介石所下的手諭:「方軍長 援軍明日必到衡陽城,決不延誤!中正 八月七日 三時」。

凌晨三點,老蔣心急如焚,當時方先覺率領所有重要軍官發出絕命電文,強調準備一死以報黨國,實際上各路援軍都已經解圍失敗,這場戰役即將在守軍苦戰47天之後結束。老蔣這樣寫其實有點心虛,或者說無奈,所以他把「務望固守待援」這幾個字刪掉了。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繼續這樣說,那就等於是騙人。刪掉這幾個字,就是說守軍看著辦吧。但是至少,老蔣不是像希特勒那樣,要被包圍在斯大林格勒的包拉斯麾下98,000多德軍全部去死,不准投降的那般殘忍。

中國軍人自古以來的無奈:殺身成仁。這幾乎成為唯一的選擇,儘管已經傷亡慘重,友軍解圍失敗,彈盡糧絕,只要投降就被認為是千古罪過,不可原諒。

這一次第十軍的方軍長決定與日軍談判,提出三個條件:醫療傷兵,妥善埋葬陣亡將士,不可報復屠殺城內百姓。日軍方面完全答應,主要是基於對他的敬重。日本人後來甚至有意放水,讓軍統的救援行動順利進行,把方等人救出回到重慶。其實這是在整個中日戰爭當中,難得的一次雙方展現出人道精神。關於這一點,卻很少被兩岸的研究者提出,更不要說肯定。最後日軍清理戰場,國軍犧牲17,000多,而他們本身損失45000左右,傷員高達80,000。

後來方先覺在八零年代的台北去世。在他生前,每一年參與過這場戰役的中日老兵都會在台北舉行一次聚會,儘管多年過後日本人還是對他非常敬佩。他去世,這些日本人竟然還延續了很多年都到他的墓前致敬。受到敵人如此的敬重,這個,是所有參加過抗戰的軍人當中從沒有過的一種榮耀吧。

一句「援軍明日必到」,裡面有多少的無奈,也說盡了戰爭的殘酷。這部電影竟然在大陸,因為網路上一片爭議,甚至於許多人向廣電總局抗議「不可以幫蔣介石跟他的部下洗白」,因此無法上映。這,又讓人覺得非常淒涼、悲傷。

定錨在世界的角落 | 莫云

她的前半生,是生命中連續的挫敗與冒險奇航;後半生則棲泊在故鄉的港灣,怡然航行於遲來的幸福中,直到在最愛的書屋中定錨。

《在世界角落的書店》(The bookseller at the end of the world)是紐西蘭作家露絲.蕭(Ruth Shaw,1948~)的自傳體小說,全書以作者的真實經歷與晚年經營書店的人事片段穿插書寫,完成一部奇特的個人生命史。

出生在溫馨的家庭,成長到花樣年華,卻被一場厄運幾乎摧毀了一生。未婚生子又被迫母子分離的露絲,從此生活在創傷症候群的噩夢中,她必須不斷地逃離、再逃離,卻宛如永遠逃不脫命運的魔咒。幾度倉促結束的婚姻,夭折的幼兒,都讓她的傷口一次又一次加深,她只能不停地遷徙、更換工作,從廚師、管家、護士、船員、公務員,甚且獨自駕駛帆船,迎向海上的風狂雨暴,讓洶湧的怒濤滌洗心中淤漬的悲傷與淚痕。

幸運的是,正向的家庭教養,讓她始終保有一顆堅毅誠摯的心。她喜愛動物、關心環保,致力關懷街頭的社會邊緣人;在為他人付出的同時,也因此得以在心靈上逐步自我療癒。其後,半生漂泊的露絲終於回歸家鄉,戲劇性地與十七年前訂婚又分手的蘭斯重逢,歷經滄桑的兩人竟發覺「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彼此疲憊的身心才同時獲得安頓。

「否極泰來」應是露絲與蘭斯重聚後最適切的形容詞。熱愛航海、喜歡擁抱大自然與挑戰生活的兩人,攜手經營「峽灣生態假期」多年,帶領無數遊客往來於紐西蘭南端的峽灣與亞南極群島間,也積極推動保育和環境教育。退休後,年逾古稀的露絲又在馬納波里的最南端開設了二加一的「袖珍書屋」二手書店,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大小讀者分享書香,溫暖互動。

這是個有血有肉、有淚有笑,也是個山窮水盡、峰迴路轉的真實故事。作者「毫不藏私」的現身說法,也讓我們看到一個直面逆境,永不妥協的女性-她的生命價值,並非一味地追求不可預期的圓滿,而是不斷的修補、不斷的開拓(包括逃離碎裂的自己),直到無憾。而讀者也能在這本精采的私小說中,如實感受生命的韌性與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