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有心與無心 | 霍晉明

一、王陽明的有心與無心

王陽明有云︰「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又說「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到底「有心」是實還是「無心」是實?如果對心性學不熟悉,這兩句話真會讓人覺得迷迷糊糊。

其實,這兩句話也不難解。所謂「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此處的心,相當於人的成心、成見,就是一種執著。有成見,看什麼事,都染上了主觀的色彩,自然不能「運心如鏡」,不能照見萬物的本來面目。因此,人該要有「無心」的修養,將心「無」掉,化除成見,不存機心,如孩童一般,純任自然;如此則天機展現,天光雲影,落霞孤鶩,得以見到萬事萬物的本來面目。所以說,無心才是真,有心則不免是幻了。(孩童是能無成見地觀照萬物,但他不能把握。故兒童的無心是天籟,見而無見,不是一種修養;成人的「無心」才是修養,能有所「見」。兒童純任無心而不能自覺其所見,故與成人之「無心」不同。)

那麼,何以又說「有心俱是實」呢?這裡的心,就相當於古人說的「志」,用今天的學術語言來說,就是道德心。原來,前一句的「無心」,固然得見萬物的本來面目,但是,那又如何?又不能當飯吃。對,不能當飯吃,原來人要吃飯。人為什麼要吃飯?因為人要活著。為什麼要活著?因為人生要創造意義,或說人生有使命要完成,要「再使風俗淳」,要「為萬世開太平」。總之,人生不能只有意境(無心俱是實),還要有意義。意義要靠我們自己來創造;對這創造力的肯定、堅持,就是「有心」。所以,「有心」就相當於康德哲學中所說的「意志」。意志自由,然後由我自己決定要怎麼樣,決定要往那兒走,決定要做什麼,決定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這叫「意志之自我立法」,也就是「有心」。

有心,有志向,有意義感,人生才是真實的;否則隨波逐流,則必然是鏡花水月般地一場空。即使不追名逐利,隨人腳跟,但也不免浮光掠影,玩弄光影;雖然灑脫,能看破看空,但仍終不免是「空」。所以就意義的角度說,有心才是「實」,無心則不免是空了。

簡單總結一下,人生的真相,本來面目,事物的底蘊,要「無心」才看得見、看得真、看得透。但人生的意義,要「有心」才能自覺、才能堅持,才能創造,才能彰顯萬事萬物的意義,而得到在永恆、終極意義上之價值感的充實飽滿。(註)

二、無心是真愛,有心是假愛

那麼,這與愛情有什麼關係呢?原來有關愛情的基本道理,也與王陽明的這兩句話完全相吻合。

愛情從何而發生?可說發自「無心」。「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愛情萌發於偶然,發生於機緣湊巧,遂使兩人得以見到「本來面目」,在最根源之處接通了,故而可以「一見傾心」。但這必須是自然發生的,而非人為造做的。有心求愛,大腦過於發達,機心如雷達一般四處掃瞄探尋,則就算找到,也不免貌似而神異,差之毫釐而失之千里了。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有心求愛,則找到的往往似是而非。曾昭旭老師的愛情學,首先強調愛情不是一種「需要」;就是因為一但有所求,「嗜欲深者天機淺」,你的欲望反而遮蔽了天機之自然流露;別人看不見真的你,你也看不見真的他,則自然不能有真正的、來自人性之真實的相互感動了。

現代人的麻煩,就是對愛情過於「有心」了。出自於對愛的迷戀或對性的渴求,想找人來滿足自己的欲望,那剛好與「愛」的意義背道而馳。因為滿足自己的欲望是利己,而愛情當然是「愛對方」的利他,此二者互為鑿枘;南轅而北轍,自然不能順遂。

俗話說的好︰平常心是道。平常自然之下,才有機會得其真實。一旦心裡不平常了,有了目的,有心有為,就不免沾上刻意做作的表演,結果肯定失真。失真,兩人縱使在一起,也難脫「勉強」的感覺,總有那麼一點彆扭。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就很容易明白,為何很多人反而將「外遇」視為真愛。原來,有一種真正的外遇,正是因為當事人已不必再「求偶」了,於是在完全沒有設想到的情況下,自然地接觸反而發生了心靈的觸動,因此容易產生「遇到真愛」的感覺。那請問結婚前為何不能「遇到真愛」呢?豈不正是因為急於「求偶」,只此「有心」,就一葉障目,反而堵塞了真實自然的感覺嗎?這正應了俗話說的「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所以,對於愛情的發生,「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不求反得,求則必失。

有人覺得這樣好難,其實未必。請看羅密歐與茱麗葉,賈寶玉與林黛玉,這不過都是自然而然,何難之有?問題在於我們今天對「愛情」加上了太多的條條框框,既有性的迷惑,又有走歪了的男女平權之諸般禁忌與障礙,加上過多的意識形態透過網路流傳形成干擾,相對之下太少的真人之間的來往互動,使得現代人自小長在一個規格僵硬的體制之中,(請看今日之小孩,都不能成群結隊地自然遊玩,而是去上一個又一個的「班」。)缺少真實的人際互動,感情不能自然流暢。凡此,才造成現代人越來越孤寂、自我中心、意識形態化的結果。這當然都是不利於真實愛情之發生的。

但我們也不必太悲觀,因為正因如此,也就造成了今日人們格外地渴望愛情。渴望愛情,就要弄明白愛情的道理,於是轉機就在危機之中。只要我們及早對愛情的性質有清醒的認識,擺正自己的心態,有好的自我調適,社會上也逐漸形成一種正確的引導,則福至心靈,愛神必然不吝隨時降臨,讓我們處處成春。

三、有心是真愛、無心是假愛

對於愛情之發生,應秉持「無心」原則。但另一方面,對於愛情的維繫與成長,則是「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因為愛情的降臨是偶然的、隨緣的,但愛情的持續,則不能是順其自然。順其自然的愛情,必然走向破裂。這就在於人心本來自由無拘束,也就是多變。如果愛情要從一而終,結成正果,則不可能順此一「多變」的自然,而必須人為地「有心」加以貞定。用什麼貞定?自然是用人生的最高理想來貞定。這最高理想,就是創造有意義的人生。(在古人來說,就是傳宗接代。今人當然不接受這套了。)所以,愛情、婚姻,必不能順流而下,而必須樹立理想,確立方向,才能創造意義、收穫價值,而不是只耽溺於境界之享受、情感之孺慕。蓋此情感之融洽,本質上是消耗的,而非創造的,所以一定會坐吃山空。必須繼之以不斷地創造,才能使感情之生發得到源頭活水。

此所謂不斷地創造,是指精神意義上的創造,即理想之湧現,與邁向理想之意志。蓋物質的或財富的創造,本質上只是工具,不與情感相關。情感以互相融合為本性,則其創造必然是情感涵蓋範圍的深化與擴大;由外在而易感的氣質、個性而通向內心,由愛一人而通向愛眾人、愛所有世人,即由愛而博愛、由愛人而淑世。如否認此點,愛情不能開拓,只限於二人之小世界,則必然形成與外界的扞格,而造成意義的空虛與感情資源的日漸匱乏。很多相愛的情侶不明此理,以為經營兩人的小世界已為足夠,則結果兩人的小世界之中固然甜甜蜜蜜,但二人之外的世界,在對比之下反而顯得虛假無聊,結果生活破裂,自我也產生矛盾,最後感情也失去依托,日益單調、無聊而走向枯竭。

所以,愛情這件事,也是必須「立志」去開發、維繫的。要拿出力量,立志培養愛的能力,立志以愛的態度去理解情人,並擴及其他人。如此「有心」,愛情之路才能走得通。如果只把愛情當作「享受」,則縱然曾有幸福的境界,但也很難不是過眼雲煙,難逃「成住壞空」的宿命。這也難怪那戲劇中的高僧大德,面對陷入情愛之中的癡情小兒女,都不免要大喝一聲「孽障」了。

當然,也會有人覺得,何必把愛情搞得那麼累?緣分到了就盡情享受,緣分盡了就一拍兩散,等待下次與別人的緣分。「只要曾經擁有,又何必天長地久?」這豈不甚好,為何執迷於「從一而終」?

王邦雄老師在他著名的《緣與命》一書中說,有緣就有分,安分就是安命,安命才能立命,而立命就是(意義的)創造。如果只是隨緣,緣聚而合,緣盡而散,則是只享受而不創造。從大處說,這是享受之前(含他人)創造的果實,但拿到接力棒卻不願再接著跑,不造福後人,是不道德的。從小處說。這種愛情的享受,其實也是感情的剝削,則必然會激起被剝削者的反噬。所謂「相愛」與「互相利用」沒啥區別,則因愛生恨的例子還少嗎?就算不是互相利用,縱不生恨,那也是走向死亡。失去創造的愛情,就像一個旋渦,彼此越靠越近,越來越互相依賴,只能相濡以沫,最終將沈入無底的深淵。這樣的愛情,說「淒美」是美化,實則已是通向毀滅。就算即時分手,停止傷害,但也業已造成對彼此生命與愛情信念的打擊了,會使人趨向玩世不恭甚或是否定愛情而厭世,催毀了生命的意義。

很多人的愛情不能貫徹始終,不是他們不想,而是因為種種原因而失敗了。這是情有可原的,與一開始就設定愛情應當「緣盡而散」有所不同。前述的恐怖景象,是針對後者而言。對愛情的態度,有心無心,毫釐之差,最後的景象完全不同。所謂「壁立萬仞,只爭一線」,人生到最後,千差萬別,其實也就差在存心的那一點點上。

四、做到「無心…」、「有心…」很難嗎?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嚴格說,我們的生命,是每分每秒都在死亡,也每分每秒都在新生。所以佛說日日是好日,因為日日都是新生。愛情也是這樣,除了第一次剎那間的心動、邂逅、浪漫相遇,那的確是「無心」的自然發生之外,其他的每一刻,都是既在「持續」,也在「發生」。換言之,通慣愛情的全程,我們的「有心」、「無心」,應當是同時存在的。「無心以接納一切」與「有心以成就愛情」應是並存的。說得更準確一點,隨現象之密移,我們的存心,也隨時在有無之間靈活切換。能放下一切,無心忘我地去感受,也能提起精神,有胆識、有謀畫地去應對。無心忘我之時,自然不能再施加什麼;有心有我之際,則不忘時時檢點,以貞定方向。能恆定貞一,所謂「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於是又能「以有入無」,再入化境。

然而,既能「以有入無」,那麼我們就可以想到,原先所說的第一次相遇之「無心」,不也正是有一個「有心」的修為與信念在背後支撐,所以才能大胆放下而輕鬆地顯示出「順任自然」的「無心」嗎?以愛情的現象來說,就是原先在健康且富於感情資源的環境之中長大的人,享有了充分的愛(也就是他人的「有心俱是實」),所以自然充滿了對人性的信心(不自覺地「有心俱是實」),才會自然地敞開真心與人來往,於是才能在「無心俱是實」之際與他人迸發出真愛啊!由此可見,所謂的有心、無心,其實是時時刻刻與愛情相始終的啊!

每個人隨際遇、性格、造化之不同,各有其不同的人生之進路,但也都各有其該做的功課!愛情也是一門功課,且從愛情發生前就開始了。性格偏於謹慎機敏者,當學習放下,以開放而無所謂的心胸去待人接物;反之,偏於任性自是者,則在感覺之外,也要學習理性反思與原則的掌握,去體會「禮」與「規矩」本身可含蘊的意義。總之日修日磨,日起有功;功夫到了,也就能水到渠成。

「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這既是工夫的指點,也是人生實相的一種描述。這種經驗,並不玄妙,因為每個人都有一顆心,都曾感覺過那種忘我一般的快樂與真實,也都曾體會過真心實意之真誠的感動人心。只不過,一般人的心總是「出入無時,莫知其嚮」,很難把握得住。再加上今天的教育偏重以大腦的思考去解決問題,而越來越少對察覺本心的指點,於是久而久之,就逐漸生疏了。但在事實上,人心永遠不死,心是不會消失的。只要我們重新發掘這種人人都有的體驗,那麼轉化到愛情上,也很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愛情的真相,從而知道該如何用功,既不要揠苗助長,也不要任其誤入歧途。

王陽明「有心…無心…」之說,某個角度看,可說是王學的精髓,也就是人生大道的指引。而今天的愛情之學,其本質實亦通於人生之大道。故有關愛情之學,吾人豈可小覷哉?

註︰關於王陽明的這兩句話,其弟子王龍溪詮釋道︰「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從工夫上說本體。而「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從本體上說工夫。

我以為他的意思是說,「無心俱是實」的實,是指本體上的實,要從「無心」的工夫上去看到。而「有心俱是實」的實,則是工夫上的實,要有對道體的肯定(有心),才有工夫之實。但我們要知道,在中國哲學中,工夫就是實踐,實踐才能呈現真實的本體。離開實踐,就沒有所謂的形上本體。所以說「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為本體」(黃宗羲)。所以,工夫之實,就是本體之實。分說為二,只是為了方便表現其不同的面相。以是,本文對這兩句話所做的解釋,與王龍溪的詮釋並無違逆;不但無違逆,而且應該是更可以被現代人所接受的一種詮解。

正港臺灣人:認識閩南文化的源頭 | 陳復

知名作家龍應台在民國八十八年(1999)剛上任臺北市文化局長時,期望臺北能彰顯豐富的本土文化,來躍上國際舞臺,而對外表示:「媽祖的慶生祭典與羅馬教堂的盛宴一樣美麗而崇高,朱熹誕辰八百年比歌德兩百五十週年還重要。」供奉媽祖的萬華龍山寺,朱子神像就位於正殿後的文昌帝君殿中,顯見閩南族群對朱子的高度推崇。但,不只被閩南人虔誠祭祀,同樣在臺北大龍峒孔廟,朱子則在正殿與至聖先師孔子同享太牢,成為不屬於先秦時期的唯一一人。

好些人常不假思索指出:經過戰後快八十年,臺灣各族群已經高度融合,不要再刻意區別「你是什麼人」,畢竟「我們都是臺灣人」。這種乍看「沒有族群區別意識」的臺灣認同,其寬大的胸懷的確很讓人心馳神往,常能讓弱勢族群中的年輕人產生被接納的認同感,但任何觀點都有其背後指向的態度,目前常見這種語言的潛臺詞意謂著「我們不是中國人」,真正的企圖則是構築出新的國族認同,來激發出跟「中國」這一概念對抗的二元對立意識,這點我們不能沒有警覺。

如果我們只是泯滅自己的族群意識,順著認同戀殖閩南文化在島內的推波助瀾而發展成「臺獨認同」(卻說這就是臺灣認同),意即我們聲稱臺灣經過殖民者政治或經濟的統治,加上平埔族人早已融入到漢人的血液中,我們不再是純正的「漢人」,而是「南島語族人」,我們認同的精神泉源不再是中華文化,而來自殖民我們的「宗主國」,包括曾經殖民我們的日本或刻正殖民我們的美國,這種臺灣認同終究不會培養我們變成「正港的臺灣人」,而是靈魂不知所終的精神奴隸。

因此,我不只關注外省文化在臺灣的保存與發展,我更意識到戰後快八十年,閩南人作為在臺灣的主流族群,其族群背後依據的古典閩南文化不只沒有獲得深度的保存與發展,甚至正面臨著扭曲與異化的現象。本來閩南族群自身在清朝中葉有著「漳泉械鬥」,後來伴隨著客家人來臺拓墾,而接著發展成「閩客械鬥」,戰後則因外省人移民來臺,就變成「閩外衝突」,意即雖然不再有武裝械鬥,卻有著到思想械鬥,但在解嚴後,閩南族群卻反而發生嚴重的自我異化。

在臺灣,閩南人與外省人都有自己的「族群神話源頭」,其神話源頭都與各自族群經歷的政治事件有關。如同影響外省人會集體移民來臺最重要的政治事件就是民國政府遷臺;影響閩南人會集體移民來臺最重要的政治事件就是明鄭政權渡臺,鄭成功會被視作「開臺聖王」,當作神明來奉祀,關鍵在於其係首度帶領閩南人來臺拓墾經營的領袖,因此,認識鄭成功、兒子鄭經暨孫子鄭克塽治臺二十三年帶來的影響,這對於我們認識古典閩南文化型塑出的樣貌極其重要。

但,不可諱言者:早期受制於政府希望消弭臺灣社會的族群隔閡,提倡大家統一說國語,禁止鄉土語言的傳播(不只禁止閩南語與客家話,還包括外省的鄉土語言),使得族群文化受到相當壓抑,但這種現象不只存在於古典閩南文化,同樣存在於其他各大族群中,這包括外省族群除匯聚於眷村產生自身特有的生活經驗外,同樣因鄉土語言的失落,沒有辦法完整傳承來自於每個人家鄉的生活經驗,這是任何政策在落實過程中總會帶來優點與缺點兩面並存的現象。

當中華民國政府當年倡導立基於古典文獻並落實於生活常規的中華文化(意即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浪潮),使得臺灣社會只有倡導士人文化,各族群的庶民文化則受到相當的壓抑。只是因閩南人係島內主流族群,經由這種被壓抑產生的反彈心理,使得解除戒嚴後,卻沒有大舉回歸古典閩南文化,反而產生全面反中國化浪潮,連帶影響到古典閩南文化的保存與發展,這使得當前閩南人講閩南語都不再學正統的雅言,而喜歡夾雜日文或英文的俚語來說「自認正港的臺語」。

古典閩南文化源自於宋明儒學,其最關鍵的思想人物莫過於朱子。朱子一生在閩南前後待八年,同安則是他任官時間最長的地點。期間他因公務或論學,來到晉江、南安、安溪、永春、德化、龍溪甚至金門,不只深刻認識閩南文化,並且著手影響閩南文化,舉凡閩南文化有關祠堂祭祖、婚姻禮儀與墓葬形制,都受其彙整與撰寫的《文公家禮》影響,根據乾隆《泉州府志‧風俗》的記載,泉州因朱子的影響而變成「海濱鄒魯」,這是士人文化向庶人文化擴散發展的典範。

為什麼明鄭政權來臺,帶來最古典的閩南文化呢?因明鄭政權並不單純是個窮兵黷武的軍事集團,其經營台灣,其背後有著理學發展的思想脈絡,不只鄭成功本人是明末東林黨與復社文壇領袖錢謙益的弟子,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深受理學影響,被譽為「鄭氏諸葛」的軍師陳永華在臺灣興辦文教,設立全臺首學的台南孔廟,更創辦太學來培養政府所需要的人才。連橫在《臺灣通史》中說:「士大夫之東渡者蓋八百餘人。」雖然或許有點誇大,但可看見理學對臺灣的影響。

中研院院士楊儒賓教授在《中國現代性的黎明》書中第七章〈反抗原型:明鄭亡後無中國〉表示:「明鄭抗爭的意義是接著方孝孺、王陽明、高攀龍的系列而來的,更貼近的脈絡,是接著十七世紀的東林黨、復社的運動而來的。」他觀察當鄭成功面臨國破家亡,決志舉兵抗清時,先到文廟焚燒自己的儒服,向孔子的神位發誓宣告,表現自己九死不悔的決心,其留存於世有一幅草書周敦頤〈太極圖說〉,反映出鄭成功有著「以道養身」與「以身殉道」的行事風格。

胡適在〈戴東原的哲學〉這篇文章中表示:「我們試想程子、朱子是曾被禁錮的,方孝孺是滅族的,王陽明是廷杖後貶逐的,高攀龍是自殺的,——就可以知道理學家在爭自由的奮鬥史上占的重要地位了。」胡適並表示:「學者提倡理性,以為人人可以體會天理,理附著於比較多人性之中,雖然貧富貴賤不同,而同為理性的人,即是平等。這種學說深入人心之後,不知不覺地使個人的價值抬高,使個人覺得只要有理可說,富貴利碌都不足羨慕,威武刑戮都不足畏懼。」

胡適藉此指出,八百年裡宋明儒學的知識階級無一不是抬著「理」字的大旗來和政府的威權鬥爭。由此可知,鄭成功率領軍民來臺,對明朝的宗室與文臣而言,這不是單純在爭政權誰主浮沉如此簡單而已,這群人在跟清朝爭問「天理」,誰體現華夏的衣冠與教化,給予人間更大的自由,誰就能體現自己是「真正的中國」。理學作為型塑古典閩南文化的源頭,當閩南族群跟著明鄭政權來到臺灣拓墾,大家匯聚並自成一乾坤,其實就是來斯土展開「天問」,求得生命的答案。

我覺得,即使當前古典閩南文化正若絕若續,甚至面臨異化,被戀殖閩南文化偷渡與替換,其始終對閩南族群的生命價值系統影響甚大,今天台南的婚禮依舊保存極其複雜的三書六禮,按著程序來完成人生大事,這種對於「禮」的重視正就是朱子的教育。我曾來到嘉義朱子公廟、彰化道東書院、鹿港文開書院、臺北學海書院與宜蘭仰山書院,從南到北都看見朱子祠,至今依然香火鼎盛,祭祀者絡繹不絕,可見復興古典閩南文化對於臺灣社會的精神維繫極其重要。

當然,明鄭政權不只把士人生活中的理學思想帶來臺灣,更把庶人生活中的宮廟信仰帶來臺灣,使得臺灣社會常信仰道教系統的各種神祇(尤其是媽祖)。這就像是外省族群有著濃郁的民國信仰,使得外省人對於中華民國有著強烈的政治信念,我們實可謂眷村文化就是民國文化。然而,這同樣只是屬於庶人生活的面向,如果要問外省族群在士人生活中的精神皈依,就不能不認識蔣中正對心學終其一生的體認與實踐,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就是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浪潮的動能。

我曾在陽明山腳的「士林官邸」(蔣中正長年居住的地點),看見蔣中正書房內的書櫃最醒目的位置放著數冊《王文成公全書》線裝書,裡面攤開的版本有紅筆眉批,可見其對陽明學的重視並不是虛言。當年在臺灣社會,執政黨內有蔣中正對陽明學的支持,在野則有唐君毅與牟宗三這些新儒家學者對陽明學的闡釋,外有未來臺的張君勱長年倡導陽明學並早已落實在《中華民國憲法》,甚至方東美與程兆熊這些不屬於典型新儒家的大儒,都深受陽明學不同程度的影響。

相關詳細內容,可見敝人新著《王道干城:認識陽明學來探險你的人生》。這裡重點在指出:從士人精神來檢視,閩南文化其精神的源頭在理學,外省文化其精神的源頭在心學,兩種族群各有其精神的皈依,而且兩種思想本無衝突,甚至可謂相反而相成,都是屬於宋明儒學探問「天理」與「人心」的思想內涵。我們應該胸懷「道並行而不相悖」的角度來整合理學與心學,通過「朱王會通」來增進閩南族群與外省族群的深層和解共生,使得雙璧輝映,共同來振興中華文化。

正港臺灣人,置身亂世,何不靜下心來,風簷展書讀,認識閩南文化的源頭呢?

附註(一):本文屬於《喚醒臺灣外省人》這本書第二十九篇,不論你是否屬於臺灣外省人,或者你屬於臺灣其他四大族群,但對外省族群能深度的共情與同理,請你傳給自己認識的外省同胞,來幫忙臺灣共創族群和諧的社會。

附註(二):我們設立「眷村懷舊情:前瞻外省族群的未來」的臉書社團來凝聚同胞,共謀族群的和解共生,歡迎支持中華民國者攜手共襄盛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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