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隱藏在我心裡許久的回憶 | 張復

昨天,我尾隨著一條狗(A)和牽著牠的主人走在一條狹窄的人行道上。突然之間,我們的前頭出現了另外一條狗(B)和牽著牠的主人,向我們迎面走來。我正在想,這兩條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狗會發生怎樣的互動呢?我發現,B立即展開了狂吠的動作。不僅如此,牠還猛拉著繫在脖子上的繩子,好像要將後面的主人也拉進這個戰場。同時間,A也毫不示弱地對著B狂吠,同時也將自己的繩子拉扯了起來。兩條狗都表現出有如拿破崙坐騎那般生猛的英姿,讓我嘖嘖稱奇不已。

這觸動了我相當多的思索,以後會慢慢向各位報告。然而在這裡,我只想回答一個問題:人類也會表現類似的行為模式嗎?經過一陣子思索,我得到肯定的答案。我的理由是,相互吠叫的通常都是被繩子繫著的狗。我們必須以這種束縛來理解牠們的心理狀態。於是我想,如果一群被鏈條綁著的奴隸走在街上,看到迎面走來另一群奴隸會有怎樣的感覺?

我沒有這麼偏激的經驗,但我想起自己曾經走在前往總統府參加國慶大典的隊伍上。那時我是一個初中生,由走在我們前面的一些敲著小鼓的鼓手們所引領著。突然之間,我看到一個高中女校的隊伍向我們迎面走來。她們由一個穿著亮麗的女學生引領著向我們走來。我看到這個身材高挺的領隊心無旁騖地向某一個我看不見的目標走去,絲毫沒有把眼角瞥向我們這群小蘿蔔頭的身上。跟在她後面的是一群忙著吹奏管樂器的樂隊,把震耳欲聾的樂聲吹進我們的耳朵,讓我突然聽不到我們學校的那些「樂手」所敲出的微弱的鼓聲。我們很快失去了自己的步調,而且非常羞憤地看著旁邊女校的學生邁著整齊的步伐快速走離了我們。

是的,羞憤是對我這時心理最好的描述。我不僅感到難堪,而且有一種憤慨。只是我不知道要向誰來宣洩這樣的怒氣:對那些目中無人的高中女學生,還是對我們這個不自量力的初中隊伍,以及表現出毫無招架之力的氣勢?

情緒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東西,特別是因為它表現在一個看起來十分熟悉,其實是異常複雜的社會脈絡裡。

創造力從何而來? | 張復

從事視覺藝術的工作者具有不同的目的來創造他們的作品。有些藝術家想要呈現自然景物(海邊、河邊、鄉野風光、靜物的組合),有些人的興趣在社會景物(火車站、咖啡館、舞者的練習場),有些人想要呈現更複雜的人與人的互動關係(例如,Norman Rockwell),還有些人想要呈現非現實世界的景況(例如夢境)。然而,他們所面臨的挑戰都相同,那就是,如何選擇物件的特徵(feature)以及它們之間的組合來建構自己的作品,讓欣賞者能夠看到他們想要呈現的物件、場景,甚至體會到他們想要傳達的某種情感(如果這也是他們的目的)。

事實上,這些藝術家想要做的事正是我們的記憶系統所要做的事:儲存哪些特徵以及它們的組合,以便在將來看到類似的物件或場景時,我們可以馬上認出它們來;不僅可以辨認某些物件的身份,還可以理解它們與其他物件之間的關係(或互動),甚至可以產生某種情緒的反應(例如懷舊之情)。另一方面,藝術欣賞者也使用自己的記憶系統來觀賞藝術作品。為什麼?因為,記憶系統本來就有encoding與retrieval兩個功能。藝術家從事的是前者,而欣賞者所從事的是後者。

這麼一來,藝術家在創造自己的作品時就有了一個很好的憑藉。他們可以讓自己同時扮演兩個角色,創作人以及欣賞者。他們一方面創作,一方面用欣賞者的角度來判斷:自己所創造的東西是否在欣賞者那邊得到他們所要製造的效果(看到他們所要呈現的,得到他們所要表達的意義、情感等等)。這是為什麼藝術家會不斷回顧自己的作品(短期或長期)。從回顧裡,他們可以看到很多可以改進甚至重組自己作品的地方。

上述的工作不僅發生在視覺藝術上,也發生在文學、戲劇、電影的創作上。事實上,也發生在科學的研究上。

後言

一、科學家最常扮演雙重角色的時機是當他們開始撰寫論文時。這時候,他們會從評審者(referees)的角度來審視自己的論述是否合理,證據是否充分等等,就像他們擔任評審者的時候(會對別人的論文)所做的事。

二、很多人不曉得,電影導演扮演雙重角色的時機是在edit自己影片的時候。據說,好的導演一定會在剪輯人員的幫忙下親自做影片的editing。這才是他們創造藝術作品的時機。之前的拍攝工作只是在幫助他收集必要的零組件而已。

三、也許對某些人來說,創造力來自一個突如其來的偉大靈感。但這種充滿了奇幻以及wishful thinking的想法早已經被經驗所否定。已經有大量的證據顯示,創造力來自遠超乎常人所願意付出的嘗試與錯誤。這也是很多被公認有天分的人常常表達的看法。然而,這裡還留下一些問題:人怎麼去嘗試,怎麼看到錯誤,又如何修正錯誤?我在這裡提出的解答是,創造者經常以雙重角色的方式來解決這些問題,而這兩個角色都是從記憶系統裡汲取它們所需要的東西。這個方式很清楚地表現在藝術的創造上。我認為,它也表現在各種型態的創造上。

記憶幫助我們欣賞藝術作品 | 張復

我們的大腦可以把連續發生的經驗切割成一段一段的事件。這樣我們可以在記憶裡把原本並不銜接的事件連結起來,還可以述說兩個事件之間的關連。我們甚至可以把想像的事件連結在一起,構成一個虛構的故事。

同樣的,大腦需要把出現在同一個空間裡的物件分離開來,如此才能夠在其他的場所裡認出個別的物件來。要做到這一點,大腦本來就有分別處理不同面目(features)的區域。因此,外界的刺激進入大腦以後,會經過where與what兩個不同的管道,讓不同類別的資訊接受分門別類的處理,之後才在海馬體(hippocampus)裡頭加以組合(binding)。

因此,海馬體並不只做紀錄的工作,而且要將原本被打散的零組件根據某些需求組裝起來。如此,即使在可以同時看到的資料裡,例如下面這一組文字,cat, mad, boy, sat,當你被問到哪個字與其他字不同時,你也需要海馬體的介入來回答這個問題。

同樣的,在處理一個場景(例如,欣賞一幅畫)的時候,我們必須藉助海馬體的幫忙來認出其中的物件與物件之間有什麼關連,才能夠體會整個場景的意義。這樣的體會不僅是認知性的,還可能是情感性的。

然而,我們能夠看到什麼樣的關連,取決於海馬體在過去曾經處理過哪些關係。例如,在下面的這幅畫裡,我們可能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卻能夠很快得到畫面以外的感覺。對於我來說,我看到的是一個在海上生活多年的水手,帶著年幼的孫子眺望一條正揚帆離去的船隻。年邁的水手雖然有著豐富的海上經驗,並不因此過著富足的晚年生活。然而這沒有阻止他年幼的孫兒帶著憧憬的眼神,看著這條船駛往一個未知的世界探險。

在這幅畫裡,我看到了童年的自己,也看到了現在的自己。

Norman Rockwell, Looking Out To Sea.

 

為什麼我們會重複相同的話語? | 張復

有一個問題存在我的心裡很久,卻一直找不到答案。

我們年輕的時候,如果在作文裡寫重複的語句,即使不是完全相同的文字,也會被老師指出累贅。可能因為有人這麼提醒,我們學會不要老講同樣的話,以免讓人感到不耐煩,因而失去了溝通的力道。

然而我最近經常聽到人們重複相同的話語,卻發現說話的人樂此不疲。一個是政治或意識形態的話語,似乎講話的人永遠覺得自己是第一次這麼講,或者聽話的人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第二是年紀大的朋友,他們似乎也有同樣的傾向。為什麼如此?

我的猜想是,這兩種人都失去(或減弱)了從別人的角度來反觀自己的能力。可能因為如此,他們無法看到自己在重複相同的話語,因此不會警覺自己這麼做其實很容易惹人不耐。為什麼人們會在某些場合(例如,辯論),或者在某個年齡以後,逐漸失去這種能力,也就是,從別人的角度來反觀自己?這是我感興趣的一個問題。

一個有用的線索來自喝醉酒的人。我注意到,即使睿智的知識份子(例如,中研院的院士)在酒酣耳熱的時候也會不斷重複同樣的話語。我確定如此,因為在事發的第二天,這位院士告訴我,他不記得昨晚是怎麼回家的。這顯示了,他在醉酒時重複同樣的話,因為這些話不會像平常一樣進入他的記憶系統。

因此,我在這裡對上面的問題提出一個可能的解答。那就是,當人的工作記憶(working memory)功能減弱的時候,他比較容易失去反觀自己的能力。這在老年人的身上是明顯的。老年人的工作記憶不如年輕人,這是為什麼他們在話剛出口的時候常發現自己講不出某個相關的專有名詞,或者某個地名或人名,而這些名詞在他們年輕時卻能夠順暢地從腦子裡滑出來。

然而,為什麼爭辯政治話題的時候,人們也常常失去了反觀自己的能力?我的猜想是,他們不是無法從別人的觀點來看自己,而是無法從他們所不認同的人來反觀自己。哈哈哈,如果你不相信這一點,那麼以後請花一點時間來觀察那些在脫口秀裡表現得慷慨激昂的名嘴──我剛剛才關掉這樣的一個節目,並且回到電腦前來寫這篇短文。

後言:

精明的讀者也許已經看出,我在這篇短文裡留下了一個很大的破綻。我主張,持強烈政治或意識形態立場的人往往沒有能力或意願從別人的觀點來看自己的論點。可是,這跟工作記憶有什麼關係?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值得另外寫一篇(更長的)文章。我在這裡只提出一個說明。

任何一種爭辯,像司法案件的攻防,或科學理論的爭議,經常面臨一個難題:同一個事件或實驗結果往往有兩種以上的解釋,而不同的解釋可能導致全然不同的結論。因此,為了能夠進一步釐清這些爭議,論者必須面對不同觀點所帶來不同的解釋,並且展開對話性的論述;必要時還要尋找新的證據或新的實驗結果來解決相反觀點的衝突。在這過程中,工作記憶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而那些持強烈政治立場的人常常固執於同一個觀點,而不願意去面對不同的觀點,來展視爭議中的事件或案例。


為什麼我們會有混合的情緒? | 張復

文學或藝術作品帶給我最強烈的衝擊就是它們所呈現的混和情緒(mixed emotion)。

當你看到下面這幅畫──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的〈離家〉(breaking home ties)──並且約略知道它所描繪的是一個父親送兒子搭乘火車去外地上大學,你馬上會在自己的心裡編織一個更複雜的故事。這應該是兒子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家,前往一所州立大學就讀(學校的標籤貼在兒子的皮箱上)。他的父親可能是個自耕農,送兒子上火車以後還要回去工作。而那隻狗似乎也明白牠的主人要離開了,依依不捨地把頭貼在他的大腿上。同時間,你的心裡升起了一種混合的情緒。這樣的情緒可能反應了這三個角色各自的感覺。兒子對於多采多姿大學生活的憧憬;父親必須回到原來的家園,裡面卻少了一個在那裡長大的兒子(大兒子或獨子);還有那隻狗,雖然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意識到主人可能會消失個一陣子,不再像以前一樣每天帶牠出門散步。

為什麼我們的內心會因為一幅畫而產生如此複雜的情緒?我在另一篇文章(〈楓橋夜泊〉是在什麼境況下的創作?)裡提出一個說法可以解釋這樣的心理。我們會把自己的生活經驗切割成一個個的事件。每個事件是我們在某個境況裡所經歷的內容。這樣的內容可能包括我們所注意到的人物,人物的特徵,人物的活動,活動的緣由與目的,活動所出現的時間與地點等等。我們不僅使用事件的模型來觀看外在的世界,回憶自己的生活經驗,構想自己的未來或虛擬的世界,也用它來理解與回想我們所閱讀的文學作品(電影、連環漫畫)。

當我們使用事件模型來從事某種心靈的活動(觀看、回憶、構想、閱讀),我們會為事件裡出現的人物(也許是我們自己)勾勒他們行為的動機(緣由與目的),因此能夠感受到這些動機所帶來的情緒意涵。在〈離家〉那幅畫裡,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個事件,卻能夠感受到三個角色的感覺,這是混和情緒的來源。

很多時候,我們也能夠從正在進行的事件聯想到過去所發生的事件。這是為什麼即使事件裡只有一位主角,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不同的情緒。例如,很多人第一次離家時,一方面想到新奇但陌生的未來,一方面又想到自己正離別熟稔的過去,也容易產生混和的情緒。這樣的情緒極可能是朱自清書寫〈背影〉時所觸發的,裡面隱含了他與父親曾經發生的大大小小的衝突,呈現在他對於父親硬要把買來的橘子塞到他手裡的不快。另一方面則是他多年以後回想到這一幕所產生的傷感,也許混和著一種難言的懺悔。

如果讀者看過芥川龍之介的〈橘子〉,大概也能體會到,這短短的故事裡所呈現的正是一種混和的情緒。作者陳述自己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疲憊地坐在火車上。他看到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姑娘走進他的二等車廂,覺得後者可能蠢到連二等和三等車都分不清楚。火車開動以後,他看到女孩竟然在列車進入隧道時把車窗打了開來。就在作者感到不快的當兒,火車走出了隧道。他看到那個女孩開始對外面揮手,並且把手上拿著的橘子扔出窗外。原來她是跟等待在那裡為她送行的弟弟們道別。作者立刻理解到,這應該是一個去城裡當女傭的姑娘,突然對她產生了好感,並且忘卻了自己的疲勞與倦怠,以及這庸碌而無聊的人生。

然而這部作品的混和情緒來自何處?我提出兩個合理的看法。一個看法是,它來自兩個角色不同的感覺:作者的,以及小姑娘的。另一個看法則是,它來自同一個人(作者)角度的改變。一個角度來自作者本人倦怠的、厭世的人生觀,而另一個角度則來自他看到了一個身世比自己可憐的小姑娘對弟弟所施展的愛意,讓他對人間的溫暖恢復了期待。我認為這兩個觀點同時成立,所以讓這部小說牢固地存留於讀者的心裡。

我相信,如果讀者體會到上面幾個作品裡所呈現的那種感覺,應該會明白為什麼混和的情緒一直是文藝作品裡受歡迎的一個主題。

棉花糖測試以及它真正的意涵 | 張復

棉花糖測試的內容是,心理學家給受試者(四歲左右的小孩)一個棉花糖。在那同時,他們會告訴小孩,如果他(她)不馬上吃掉那顆糖,而願意等待15分鐘,他將得到兩棵棉花糖。心理學者發現,有些小孩願意等待額外的15分鐘,而有些孩童會立即把那顆糖吃掉。

棉花糖測試曾經帶給人們一種聖杯的印象,認為如果一個小孩沒有通過這個測試,而他的同輩通過了,那麼前者的前途堪虞。然而最近有一群學者重新做這個研究(包括原先提議這個測試的學者Walter Mischel),徹底移除了這樣錯誤的預測(或指控)。

其實當我仔細思考這個測試時,我發現我即使活到這麼大的年紀,也沒有通過很多女性能夠輕易通過的測試。我失敗的測試是這樣。當結帳的服務員(通常是和藹可親的小姐)問我,如果我買第二個同型商品只需付一半的價錢,問我要不要?我通常會立即說不。有一次,有個小姐跟我說,這個商品是買一送一,要我再去拿一個。我竟然也說不要。直到她再次提醒,我不需要為第二個商品付任何錢,我才恍然大悟。

這說明了,在現實的世界中,不同的人對於等待(以便得到更好的某類結果)會有不同的權衡,這跟他們的生活經驗有很大的關係。這裡的原理是,我們通常會根據自己的習慣作決定(畢竟生活中需要面對的決定多如牛毛),只有在特別的情況下,我們才考慮是否改變自己的習慣。而且,不同的人會在不同的時機改變平日的習慣,並沒有相同一致的作法。

也許讀者會問,當我付出一半價錢買第二個商品時,我並沒有等待呀。事實上,我等待的是要過一段時日才能享受消費它的效益,因為我已經買了第一個商品。明白了吧?男生通常只有在需要(而且是亟需)的情況下才會去購買某些特定的商品。而且,他一旦在拿到這些東西以後就會義無反顧地掉頭離去。據說,女性原來是為了某個商品走進百貨公司。然而她東逛逛、西逛逛,最後買了很多原先不在計畫中的商品,除了那個她原先要購買的東西。

心理學應用於刑囚-美國領先 | 郭譽申

現代社會講究人道人權,反對「刑囚」,即對囚犯施以酷刑,至少美歐先進國家如此大聲疾呼。筆者讀了心理學教授Rainer Mausfeld所著的《羔羊為何沈默?》([1]),才知道刑囚的技術日新月異,心理學已被大量應用於刑囚,它所造成心理上的酷刑,不亞於身體上的酷刑!

刑囚的歷史非常悠久,直到二次大戰後才被明文禁止。1948年的《世界人權宣言》第五條:「任何人皆不得被施以酷刑,或是殘忍的、非人道的與侮辱性的對待與懲罰。」1984年的《聯合國協議》更是絕對禁止刑囚:「戰爭、戰爭危機、內部局勢不穩與緊急公安狀態一類特殊情況,均不得作為刑囚的合理藉口。」

絕對禁止刑囚是人權的理想,但是理想和現實差距非常大。譬如:一些國家的司法單位企圖定義在某些特定狀況,刑囚是被允許的;或者區分什麼程度的刑囚必須禁止,而其他的刑囚則不禁止。「國際特赦組織2007年在超過81個國家記錄了系統性的刑囚案例,其中包含西方民主國家。」「針對關塔那摩監獄的詢問方式,《南德日報》參考五角大廈內部報告於2005年…表示其不僅『有創意』,還具有『侵略性』。然而,報告同時指出,這與刑囚毫無相關,儘管外頭的流言蜚語傳得滿天。」

早自1950年代,在美蘇冷戰的氛圍之下,美國政府即投入不少資源,支持心理學的研究應用於心理折磨、意識操控等等,譬如後來在1977年被參議院調查而被公開的MKUltra計畫(當然可能有未被公開的其他計畫)。[1] 中就列舉了十多位直接或間接參與這計畫的心理學家。美國的情治單位所製作的一些用於訊問罪犯的「訊問手冊」都是基於這些心理學的研究成果。

心理折磨有多厲害?只要實施感官剝奪,「為實驗對象穿上阻斷觸覺的衣物,並戴上隔音耳罩與眼罩,兩至三天後就會出現『身份認知瓦解』。…一開始會產生幻覺,之後還可能導致心理與生理機制的崩潰。」「以特定的方式結合思緒混淆、睡眠剝奪、感官剝奪與嚴重羞辱等手段,便能使一個人的心智退化到幼兒程度,並出現心理缺陷,進而造成意志崩潰。」

心理折磨侵害人權,受到輿論愈來愈多的關切和反對。原來贊同心理學應用於刑囚的美國心理學會在2018年改變態度,宣佈「心理學家即刻起不得再參與任何侵害人權的訊問相關活動。」(然而美國注重個人自由,心理學會對個別心理學家有多大的約束力,筆者是置疑的。)

刑囚難以禁絕。美國自詡以人權、自由立國,但卻研發應用心理學於侵害人權的刑囚,不遺餘力,領先世界,真是諷刺啊!

[1] Rainer Mausfeld《羔羊為何沈默?菁英民主與新自由主義對社會和生活基礎的摧毀》南方家園 ,2022。

不是你記憶不好,而是你容易分心,又不容易收心 | 張復

隨著年紀的增長,很多人發現自己常常站在打開的冰箱前面發呆。你也許會感到納悶,剛才明明是你自己要來這裡,怎麼一下子就忘記來這兒的目的。這問題很容易被你看作是記憶力正在退化,因而引起罹患老年癡呆症的恐慌。

然而新的研究指出,這其實是另一個型態的問題:你切換工作(task switching)的能力已經不如年輕時那麼順暢。問題的來源是,我們在從事任何一個工作時都需要把一些必要的資訊暫存在工作記憶(working memory)裡,而儲存的區域很接近大腦從事決策與執行計畫的區域,以便它隨時可以取用所需的資料。例如,在書桌前工作時,你突然感覺餓了,想找個東西來填肚皮。工作記憶會告訴你,冰箱裡有這樣的東西(你的腦子裡還會出現那個東西的影像)。你起身以後,會隨著平日的習慣走向冰箱。等你打開冰箱門,理論上工作記憶會告訴你在哪裡可以找到你想要的東西。然而你就是想不起來自己要尋找什麼,甚至來這兒幹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事實上,如果回想一下自己的動作,你會發現你經常被一些新出現的想法所干擾。例如,當你低下頭找拖鞋的時候會發現,天呀,地板上怎麼有垢物。或者,你一面往冰箱走去,一面還在思索原來進行的工作。經過電話機的時候,你又想,很久沒打電話給媽媽了。這是為什麼等你走到冰箱的前面,你已經忘掉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

一個心理實驗給受試者看螢幕上的一個場景。這場景的影像出現十多秒以後,被一個臉孔所取代。這時候,受試者被要求描述這臉孔的性別以及年齡。接著他們又被詢問原先的所看到的那個場景是什麼。年紀大的受試者不記得原來場景的比例遠大於年輕人。

很顯然,年長者在這方面所表現的問題是,他們的注意力容易被干擾、被打亂,也就是,他們容易分心。更討厭的是,他們又不容易喚回原先在使用的工作記憶。換言之,分心之後,他們還不容易收心。這是為什麼年長者懷疑自己的記憶在快速消退。事實上只是,他們切換工作的能力已經沒有以前那麼高強。

這是為什麼老教授常常問學生:「我剛才講到哪裡了?」或者問自己:「我為什麼扯到這個話題來了?」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們想講一個熟悉的人名時,發現自己竟然講不出口。表面上,這看起來是個記憶的問題。然而,通常讓你講不出口的原因是,有一個錯誤的線索率先跑出來,阻礙了正確線索冒出來的機會。這是因為,相關的記憶資料會隨著被使用的頻率來決定哪個資料先進入工作記憶裡。然而當你發現那不是你要的資訊,你會發現自己被這個該死又無用的東西糾纏著,讓你無法繼續搜尋正確的資訊。

然而,隔了一陣子以後,你可能會突然想到那個你想講的名字,因為原先阻擋它出來的障礙消失了。事實上,這個現象與靈感發生的原理是相通的。即使訓練有素的專家也常常會在苦思的狀況下得不到適當的答案。然而當他們離開原先的思索,轉去做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去花圃給植物澆水,例如),答案卻突然跑進了腦子裡。

為什麼人在不同的環境裡會表現不同的個性? | 張復

(這篇文章對幾個心理問題提出統一的論述,包括現代社會所關懷的孤獨問題。)

我很感興趣的一個議題是,為什麼某些LINE群體表現得比較缺乏幽默感?過去我一直嘗試從這些群體成員的個性去思考,假定同性格的人比較能夠互相吸引。然而,這假定似乎不符合事實,因為多數群體是由同學所組成的。他們只是恰巧在同一個班、一個系、或同一個學校裡的社團,不見得有相同的個性。而且,我也看不出,哪種性格的人比較有(或缺乏)幽默感。

今天我突然想到,也許不是一個人有沒有幽默感,而是他會根據自己過去與一個團體互動的方式來決定是否在那兒表現幽默意識,也就是說,是否送幽默的訊息出去,是否對別人送來的類似訊息表示欣賞等等。這樣的說法似乎更能夠解釋事實。例如,我所屬的一個同系同學的群組似乎表現得比較排斥幽默感,而這似乎跟我們在大學時不常有這種方式的互動有關。更關鍵的是,我們的老師也表現得如此──大多數老師似乎更倾向於表現他們的憂國憂民、憤世嫉俗、或者對真理懷有唯一的熱情。

然而為什麼我似乎比較喜歡表現幽默意識?我猜,我的變化來自於我在美國的工作環境。我加入貝爾實驗室以後,發現我的上司常常喜歡講笑話,而且層次越高的上司越喜歡表現他們(也許自認為超人一等)的幽默感。我回到台灣後,常常在外國賓客多的聚會裡說我聽來的笑話,發現頗受歡迎。還有一次,我在中研院的一個聚餐裡講笑話,同桌的劉副院長聽了,在行政大樓的聚餐裡複述了一遍,並且得到笑話比賽第一名,很高興地把獎金轉送給我。

因此,人在社交場合所表現的個性常常與他感覺這樣的個性是否被接受有關──否則他會選擇沉默不語。這個原理似乎能夠解釋很多現象。例如,很多人(包括有訓練的心理醫師)看不出他們常接觸的對象有不正常的心理,卻驚異地發現後者竟然選擇自殺一途。很顯然的,一個人在別人面前所表現的行為、所表達的思想、甚至當時所想到的事情跟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並不相同,而且可能迥不相同。

神經科學的研究發現也支持這一點。人在社交(包括工作)環境所使用的大腦網絡與孤獨時所使用的不同。而且,當其中的一個網絡開啟時,另一個則處於關閉狀態。這也說明了為什麼脫離社會的孤獨老人比一般人有比較多不正常的心理表現,甚至不健康的生理表現。

附記:我所說的笑話改編自一本學術著作,如下所示。
台北動物園有兩隻獅子趁著管理員不注意的時候跑出園外。一隻獅子(A)當天就被抓了回來。另一個獅子(B)在一個月以後才被帶回。事後,A問B,牠怎麼能夠躲那麼久都沒被發現。B說,牠翻過一座山來到中研院,並且躲在一個研究大樓裡。肚子餓了,牠就吃掉一個研究人員,從來沒有人發現任何異狀。A問,那你又怎麼被發現的呢?B說,我不小心吃掉了一個研究助理。

人為什麼跟自己講話 | 張復

一大早起來,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你猜錯了,不是去尿尿)是尋找科學研究怎麼看「跟自己講話」這件事。其實上,二十世紀初的俄國心理學家 Lev Vygotsky 已經注意到一個現象:幼小的孩童喜歡跟自己講話。他們經常在玩玩具的時候這麼做,而且他們會模仿比他們年齡大的人(例如,老師)來告訴自己該怎麼做,該怎麼想等等。

事實上,我在 ScienceDaily 這個網站找到很多這類題材的報導文章。我只列舉下面幾個標題。

● Talking to yourself in the third person can help you control emotions

● Inner voice plays role in self control

● Preschool Kids Do Better When They Talk To Themselves, Research Shows

它們告訴我們,跟自己講話其實是把我們可以跟別人進行的對話放在自己的心裡。而這麼做有很多好處。最顯著的是,它幫忙我們調節自己的情緒(特別是在沮喪的時候),控制自己的行為(讓我們繼續運動、控制飲食),甚至幫助我們學習(理解知識、解決難題)。

下面這個標題講出了很多人在近年裡常做的事。

● Talk about yourself on social media_ New study reveals brain network for sharing self-related information on Facebook

我發現,很多臉書的朋友(沒有錯,就是你)常做這樣的事。例如,他們有「每日一讚」的活動,大聲嚷嚷自己是不是該退休了,甚至跟讀者說他們不好意思直接對某個人想說的話。例如,他們的家庭醫生不應該退休(置他們於不顧)等等。

這些都驗證了我一直相信的一個看法。人並不是生來就有個自我。相反的,一開始我們非常在意別人的觀點,別人對我們的意見、期待、要求等等,直到我們發覺我們不一定能夠從別人那裡取得所有我們想要的東西,或者滿足所有他們對我們的期待。這時候,我們開始在自己的身上創造出這樣的自我來。

或許有人(尤其是那些受過訓練的哲學家)會質疑,如果原先沒有這樣的東西,你怎麼可能將它創造出來?其實很簡單,我們是在自己的思維裡仿造一個照顧我們的人。這樣的仿造品不必是徹頭徹尾自由的(如某些哲學家所主張),也不一定要比其他人更有能力照顧你。但它有個好處,它可以隨你的呼喚出現在你的身邊,並且全心全力為你著想,還會在你挫敗時慰藉你,即使不一定能夠幫助你解決問題。

我們會在思維中創造一個「自我」看起來頗為弔詭。然而人也能夠在思維中揣測別人的意向或策略(例如,普丁到底怎麼想,當他做了入侵烏克蘭的決定),因此沒有理由不能在思維中安插一個自我。要消除這種弔詭的最好論證是,人的思維並不是早已經存在於那兒,而是透過某些方式創造出來的。其中最被人使用的方式是對話(某些人也可以透過數學模式來進行,我不否認)。而自我只是把我們可以跟別人進行的對話放在自己的思維裡。這個過程預設了,我們能夠想像別人如何回應我們所講的話。

事實上,人就是有這種能力,否則我們不會在臉書上發表文章。通常,我們是針對自己所想像的對象(有時候甚至是我們的敵人)在臉書上發言,所以我們多少能夠猜測到他們的反應。但我們並不能永遠猜得準。這是為什麼有時候我們會對某些讀者的留言暴跳如雷──哈哈哈。這些事實都反映了,人是社會性的動物。社會對你的影響力遠大於你所理解以及願意承認的程度。

Lev Vygots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