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戀 | 卓飛

喜歡獨自去看海,海天成一線,壯闊淒美,在夕陽的餘暉下,變幻舞動的雲彩,妖豔而華麗,我擁抱著世界,寧靜無聲。

年輕時,讀過一本小說,《冰島漁夫》,內容已不太記得了,可是印象最深的是,對大海的描寫,淋漓盡致而兇猛,海洋是安靜的慈母也是翻臉噬人的野獸,捉摸不定又深邃含蓄。

「人類和獸類的忿激,過不多久便會疲竭、消散——而沒有理由也沒有目標的,像生與死一樣神秘的海的激怒,卻得很久很久地忍受著不可…」

想到人類的渺小,生命的無常,「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生活中的福報禍端,起伏轉折,都是生命中的常態。

以超越和從容面對吧,以淡定和欣然來接受吧,大海,無情卻是有情,深遠而浩瀚,有著無窮的魅力,我很喜歡海。

我是海邊長大的,印象中的冬天,就是凌厲的海風,狂野又喧鬧,我家日式木屋,矗立在冷風中,有種孤獨的美麗,每次放學回家,遠遠的看到,都會有著感動和寧靜。

那幾十年前的記憶,現在還依然是溫暖而繾綣,但夢中的家園卻已消逝了,對海的執著和愛戀,大概是永恆的約定吧?

我想在每個人內心的深處,都藏著一隻怪獸,隱隱約約,不時會蠢蠢欲動,遙望著寬闊的大海,那野性的招喚,彼此在呼應著,生命因為妄想而豐富,人生因這騷動而魅惑動人。

漫步在這安靜的海灘,無邊無際的寂寞像潮水般湧來,心靈無限的延展,思緒自由的飛翔,「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總想做些隨性脫序的事,想攪亂些這單調的人生,你我不都是如此嗎?

眷村是什麼? | 高凌雲

眷村到底是什麼?
沒待過的人,不會懂。

我進了初中之後,課業繁重,每天都要應付考試,讀不完的書,父親有先見之明,大約小學五六年級時,把分配給我家的廚房,利用後面還有些空地,往外推出去,加蓋起來,今日叫違建,當年叫生存。

廚房變大了,多出來的空間,就擺我的書桌,加上一個檯燈。廚房的柱子當然是木頭,夜裡溫習功課,無聊之際,聽到柱子有蛀蟲啃咬木頭的聲音,我拿起湯匙,用手摸著柱子,蛀蟲咬過的地方,就會鬆鬆軟軟,挖下去,挖出了許多粉塵一般的木屑,挖呀挖呀,終於看到那隻白色的蛀蟲,摳出來,輾死,柱子上就出現了一道不規則的溝,從此晚上不再有蛀蟲聲。

什麼叫浴室,沒有這種設施,就是把廚房旁邊再隔一個空間出來,放個水缸儲水,有年過年,還有隻大老鼠掉進水缸淹死,結果整缸水都要倒掉清洗。

這個隔出來的空間,父親花了些錢舖了磚,放個澡盆,不是浴缸,裝不起浴缸,洗澡就是電爐燒熱水,再把熱水倒進澡盆裏面洗澡。房子外面本來就有陰溝,用管子接出去,汙水流到陰溝,那個年代沒有家庭汙水處理的觀念,是窮,是資源不足,不是大家不愛惜環境。

現在政府很浪費,小學就要裝冷氣,阿兵哥寢室也要裝冷氣。從小到大,家裡都沒有冷氣,搬到中和也沒有,媽媽怕我太熱,不能專心念書,高三時,想裝冷氣,我第一個反對,沒必要為了考大學花那麼多錢裝冷氣,我去圖書館吹就可以了,待在家裡又沒有女生可以看,對吧。我當兵時,家裡才裝了冷氣,那已經是1989年了。

眷村其實是一群吃不太飽,也不太會餓死的一群人,靠著孤臣孽子的心情,想著有一天能夠離開這裡,能夠立足於社會,不被人輕視。

早期眷村的孩子多能吃苦,我那個村子有留美,有醫生,兩個少將,我念到碩士,也算是有個交代了。念及人初中部時,有同學笑眷村是貧民窟,這同學是國民黨權貴之後,姑隱其名,我沒有跟他起爭執,只是笑笑。這同學與許多國民黨權貴之後一樣,沒本事考上北聯,連吊車尾的復興高中也考不上,更不用說大學了,但他很快就移民到美國去了。

眷村其實早已經不存在了,在我父親那一代凋零之後,眷村就已經沒有了,不是房子沒有了,是心沒有了,是情沒有了,是人沒有了,是國沒有了。

現在人談眷村文化,其實只是拿來賺錢的噱頭。

看到那些標榜眷村文化的商業活動,非常的虛假,我就噁心,真正的眷村哪來的磚牆與紅門,軍眷沒有多餘的錢蓋磚牆,這些都是外行人虛構出來,拿著後來改修過的假眷村當成商業噱頭。

早年飛駝、貿商、台貿,各家各戶前面,哪有磚牆,就是個小空地,各家各戶種點花草區隔,或者就是像我家這樣用籬笆,飛駝二村甚至是在一片沼澤當中,村外有圍牆,把水圍住,就是這樣惡劣的環境,卻產生了許多經世濟民的人才。

這是我襁褓之際的照片,畫面右邊是我家,正後方是李媽媽家,李媽媽抱著我,這個村子第一個誕生的男孩,左邊是一位網路名人的媽媽老家,當時尚無北新路,北新路拓寬時,把最左邊的房子給拆了。

你有看到這裡有磚牆嗎?有紅門嗎?都是竹籬笆,因為磚很貴的,竹籬笆便宜,颱風來了,有時候會吹倒,就要重新拉起來,有時甚至要重做一個新的籬笆。

過去大家說竹籬笆外的春天,竹籬笆才是眷村的真實,磚牆就是假。

我們的眷舍,甚至不是磚造,是竹片外面抹著灰泥,你去紀州庵參觀時,他們展示過去老房子就是這樣蓋的,竹片編成網狀,外面抹上灰泥。

夢幻泡影 | 卓飛

曾經,在西門町歡樂的人潮中,見他迎面而來,洋溢著陽光般的笑容,烏黑如浪的髮梢,在風中飄盪,優雅的穿著,英挺又灑脫,昂首闊步,神采飛揚,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好一個帥氣的男人…」,心中在大聲的喝采,感覺陽光好亮麗。

而歲月無情,浪花淘盡了風流,多年後,依舊的場景,繁華繽紛的街頭,他蹲踞在垃圾桶邊,忙碌的翻找著食物,陰暗空洞的眼神,風霜的臉頰,佈滿鬍渣,同樣的衣著,磨損了領邊,破洞了衣肘,散發出落漠、抑鬱、灰暗和瑟縮。

他只是個陌生的人,素昧平生,我不知道他是誰?彼此曾擦肩而過,我們都只是茫茫人海中一粟,倏忽被紅塵淹沒了,但我的心卻激盪震撼,久久不已。

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生,江湖夜雨,漫漫風塵,短短數年,竟落魄如斯!「桃花扇」說的好,「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道盡繁華滄桑,人世淒涼。

我傷感的凝望著天邊的雲彩,「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我瞿然!

「浮生長恨歡娛少,
肯愛千金輕一笑;
為君持酒勸斜陽,
且向花間留晚照。」

人生的風景,雖然美好,終也會落幕,而生命的列車,雖然熱鬧,也是會有終點,我會有繁華落盡的感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是每個人的宿命啊!

落魄江湖,踉蹌前行,走了那麼一圈的人生,好像又回到了原點,年青時,總是踮著腳尖向前看,總是希望擁抱著世界,如今,卻是屢屢回顧,那些失落的青春,藏在心底的遺憾。

總是在想,如果生命可以重來,如果那時我們相遇,如果如果…唉!再多的如果,又能奈何?

《繁花》與上海 | 黃國樑

香港導演王家衛執導的電視劇《繁花》在大陸紅火。由於一直以來就無追劇之嗜癖,此番照例仍未逐之。但一些片段總是看過的,總覺王家衛對上海,永遠懷著花樣年華那樣的視角,太過織錦、太過繁複、太過幽深、亦太過迷朦。

90年代的上海我算是某種意義上在場的,或說是造訪過吧!1994或95,某夜在上海的一角,三五好友找了一個店,喝孔府宴酒、吃大閘蟹,以及一些別的菜,竟喝得醉了,回飯店路上禁不住出租車的顛簸,搖下車窗往外吐了,一些穢物弄汙了車子,司機用上海話在那罵咧!

當時上海還有很濃的社會主義氛圍,仍然有群出群沒的腳踏車,集體呼嘯過這已不再艷麗的城市街角,人們身上還披著藍色中山裝似的厚襖子。

但它變得很快,到了90年代末,南僑集團的陳飛龍在汾陽路白崇禧故宅開了巴伐利亞式啤酒餐廳寶萊納,那個相對奢靡、有著小資情調的上海,才從人們的記憶復返人間。重新成為真實,但那也是新的上海了。

1998年柯林頓對中國進行國是訪問,就在上海提出了「三不」,三個月後辜振甫也到上海重晤汪道涵,唐樹備說剛剛兩岸已進行了政治對話;顯然,上海仍然是一個政治氣息濃厚的都會,固然和平飯店已開始展露民國時期的租界風華,而新天地也啟動了改造,讓建築師賦予新的時代元素!

那時上海的新的支柱與精神象徵,就該是陸家嘴泥地上蓋起來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彷彿成了上海再次追逐西方的起跑線!

但我應該找不著王家衛用鏡頭勾勒出來的那個具有文學蒙太奇的上海。那時的上海對未來是困惑的,雖早已脫離了文革,但反封建、反帝與反階級貴族的信條是不能更動的,鄧小平雖然已經告訴大家,必須警惕左,但左的思維依舊無所不在。

那麼,花團錦簇似的《繁花》,就當成一個人們意識中的上海,在真實的上海度過的90年代裡,作為或艱難或迷惘的生活中的一絲安慰!

叢林後面的那排房子 | 張復

我喜歡秋天,它讓我想得比平常遠。吹到我臉上的風,必然來自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生長在對面高樓的那棵矮樹,必然能夠看到我看不到的世界。僅僅這麼想著,我活過的那些個歲月就能夠毫無阻礙地跑進我的腦子裡。我想起我剛學會騎腳踏車的那一天,那時我還住在台南安平。我趁著媽媽睡午覺的時候,偷偷把她的自行車牽出了家門。那是個陽光灑在身上能讓你感到舒服的下午。我騎出了我們村子的大門。令我驚訝的不是我騎到了那裡還沒有摔下來,而是村子外的世界在這個沒人觀看的時刻竟然展現出美麗的容貌。

我騎上了那條有鳳凰樹庇蔭的柏油路。順著這條路往右彎,展現在眼前的魚塘讓我的視線突然寬闊了起來。一條狹窄的運河躺在這條路的左邊,為什麼這條河會在那兒,以前的人到底用它來做什麼?似乎沒有人追究這類的問題。就像那些從河床上長出來的灌木植物,也沒有人把目光放在它們身上。我在這個地方已經生活了好幾年,習慣不去理睬那些跟我沒有關係的事物。

這是我第一次騎著自行車走在這條路上,打算騎到我不曾去過的沙灘。以前我偶爾會在路上碰到不認識的人,用一種神秘的口吻告訴我身邊的同伴,他們要去沙灘。但我從來沒有碰過任何人,說他們住在那個地方。如果沒有人住在沙灘,為什麼有人要去那裡?我決定自己去尋找答案,而這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是一個好時機。

我已經騎到快接近那座橫跨運河的小橋。如果左轉上這座橋,我很快就會騎到我爸爸上班的工廠。然而我要循著這條路繼續往前騎。這表示我即將騎到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單單是這個想法就讓我感到一種夾雜著緊張的欣喜。我騎到了橋樑所在的位置。那裡是這條路的頂點,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面的路走向哪裡去。然而我發現柏油路很快就變窄了,好像不是馬路在萎縮,而是兩邊的沙子在往路的中間擴張。也許這是為什麼這個地方叫沙灘,因為連柏油路都檔不住一年四季的風所帶來的海沙。

我繼續往前騎,卻感覺我漸漸騎不動車子,而且控制不住前行的方向。看起來那些蔓延到路上的沙子已經征服了這整片地方,把野草的身體抹上一層土灰色,把它們的底部埋在白沙裡。無法順利前行讓我想到我其實是偷溜出來的,原來只打算在村子的外頭繞一圈,證明我已經能夠自在地駕馭腳踏車。我意識到我必須回頭了,可能還要面對已經站在家門外的媽媽,兩手插在腰間,臉上瀰漫著一股怒氣。

我下了車子,用手把車龍頭調轉了方向(我還不敢在車上這麼做)。就在我已經往反方向行走的時候,我仍然捨不得地向後望了一眼。沒有錯,我確實看到遠處有一排房子隱藏在樹叢的背後。如果走到那裡去是不是就能看到海?我不敢繼續想下去,我跨上了車座。在到達那座橋樑以前是上坡路,這是另一個我沒有預料到的狀況。然而過了那裡就變成下坡路,一切都恢復來時的情況。我加快了速度往村子的方向騎去。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的冒險。然而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即使是王台生。那一陣子是王台生教我騎腳踏的。他教我把右腿伸進那隻橫槓下方的三角形空間,用右腳睬住那一邊的踏板,左腳則睬住我這一邊的踏板。這樣我就能穩穩當當地控制住車子,並且像正常人一樣把它騎出去。王台生還跟我說,如果我騎我媽媽的那部車子,就能把我的屁股移到車座上。王台生什麼都懂,他能夠想到任何你永遠都想不到的事。

現在我很後悔我從來沒有跟王台生提起這件事。我不願意跟他講,是不想看到他刻意把臉別了過去,不讓我看到那上面流露著不屑的表情。然而除了王台生,我無法向其他人打聽沙灘的事情。我想知道那裡倒底住著什麼人。從那條路走下去,過了叢林後的那排房子,是不是就到達了海邊,起碼可以看得到海。

我沒有得到問題的答案就離開了安平,那是我五年級上學期發生的事情。從那以後,我一直住在大城市的邊緣。直到我出了國,並且在一個公司裡就職,我才有機會搬到靠近海邊的一個小鎮。有時候,我會開著車帶著全家人到海邊去。只要一接近海岸,看到那上面攤平了的藍空,聞到特殊味道的海風,就讓我產生一種欣喜的感覺,即使那裡是大西洋的海岸。

後來我搬回了台灣,重新回到擁擠的都市裡生活。我偶而會開車去安平。那裡發生了非常多的變化,變得我已經認不得這個地方。現在我知道這對我只是個窮鄉僻壤的小鎮其實有久遠的歷史。荷蘭人曾經來過,再來是鄭成功,然後是清人,之後是日本人,最後是國民政府。現在我知道了很多以前我不知曉的事情,然而我對於沙灘仍然一無所知。沙灘根本不是一個地名,而且已經跟一整塊海埔新生地連在一起,讓我絲毫打聽不出任何有關它的歷史。然而我找到了那個下午我騎腳踏車經過的柏油路,看到路旁的小運河仍然在那裡(現在我知道它的名字是日治運鹽運河),還有從河床裡生長出來的紅樹林植物(請看我從Google Maps取得的截圖)。

更奇怪的是,我曾經在夢中走到叢林後的那排房子。我毫不費力就走到房子的前頭。那看起來像美國海邊的度假房子,外表塗著海軍藍的油漆,上面灑著悅人的陽光。我卻覺得那是沙灘上的房子,而且我覺得房子的後面就是海。只是我沒有機會走到海邊,我的夢就結束了。然而這是我唯一得到關於沙灘的歷史,永遠只屬於我自己的關於它的歷史。

為什麼我們會有混合的情緒? | 張復

文學或藝術作品帶給我最強烈的衝擊就是它們所呈現的混和情緒(mixed emotion)。

當你看到下面這幅畫──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的〈離家〉(breaking home ties)──並且約略知道它所描繪的是一個父親送兒子搭乘火車去外地上大學,你馬上會在自己的心裡編織一個更複雜的故事。這應該是兒子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家,前往一所州立大學就讀(學校的標籤貼在兒子的皮箱上)。他的父親可能是個自耕農,送兒子上火車以後還要回去工作。而那隻狗似乎也明白牠的主人要離開了,依依不捨地把頭貼在他的大腿上。同時間,你的心裡升起了一種混合的情緒。這樣的情緒可能反應了這三個角色各自的感覺。兒子對於多采多姿大學生活的憧憬;父親必須回到原來的家園,裡面卻少了一個在那裡長大的兒子(大兒子或獨子);還有那隻狗,雖然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意識到主人可能會消失個一陣子,不再像以前一樣每天帶牠出門散步。

為什麼我們的內心會因為一幅畫而產生如此複雜的情緒?我在另一篇文章(〈楓橋夜泊〉是在什麼境況下的創作?)裡提出一個說法可以解釋這樣的心理。我們會把自己的生活經驗切割成一個個的事件。每個事件是我們在某個境況裡所經歷的內容。這樣的內容可能包括我們所注意到的人物,人物的特徵,人物的活動,活動的緣由與目的,活動所出現的時間與地點等等。我們不僅使用事件的模型來觀看外在的世界,回憶自己的生活經驗,構想自己的未來或虛擬的世界,也用它來理解與回想我們所閱讀的文學作品(電影、連環漫畫)。

當我們使用事件模型來從事某種心靈的活動(觀看、回憶、構想、閱讀),我們會為事件裡出現的人物(也許是我們自己)勾勒他們行為的動機(緣由與目的),因此能夠感受到這些動機所帶來的情緒意涵。在〈離家〉那幅畫裡,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個事件,卻能夠感受到三個角色的感覺,這是混和情緒的來源。

很多時候,我們也能夠從正在進行的事件聯想到過去所發生的事件。這是為什麼即使事件裡只有一位主角,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不同的情緒。例如,很多人第一次離家時,一方面想到新奇但陌生的未來,一方面又想到自己正離別熟稔的過去,也容易產生混和的情緒。這樣的情緒極可能是朱自清書寫〈背影〉時所觸發的,裡面隱含了他與父親曾經發生的大大小小的衝突,呈現在他對於父親硬要把買來的橘子塞到他手裡的不快。另一方面則是他多年以後回想到這一幕所產生的傷感,也許混和著一種難言的懺悔。

如果讀者看過芥川龍之介的〈橘子〉,大概也能體會到,這短短的故事裡所呈現的正是一種混和的情緒。作者陳述自己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疲憊地坐在火車上。他看到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姑娘走進他的二等車廂,覺得後者可能蠢到連二等和三等車都分不清楚。火車開動以後,他看到女孩竟然在列車進入隧道時把車窗打了開來。就在作者感到不快的當兒,火車走出了隧道。他看到那個女孩開始對外面揮手,並且把手上拿著的橘子扔出窗外。原來她是跟等待在那裡為她送行的弟弟們道別。作者立刻理解到,這應該是一個去城裡當女傭的姑娘,突然對她產生了好感,並且忘卻了自己的疲勞與倦怠,以及這庸碌而無聊的人生。

然而這部作品的混和情緒來自何處?我提出兩個合理的看法。一個看法是,它來自兩個角色不同的感覺:作者的,以及小姑娘的。另一個看法則是,它來自同一個人(作者)角度的改變。一個角度來自作者本人倦怠的、厭世的人生觀,而另一個角度則來自他看到了一個身世比自己可憐的小姑娘對弟弟所施展的愛意,讓他對人間的溫暖恢復了期待。我認為這兩個觀點同時成立,所以讓這部小說牢固地存留於讀者的心裡。

我相信,如果讀者體會到上面幾個作品裡所呈現的那種感覺,應該會明白為什麼混和的情緒一直是文藝作品裡受歡迎的一個主題。

羅剎海市歌詞解說 | 張魯臺

大陸歌手刀郎,以一曲〈2002的第一場雪〉,創下唱片銷售270萬張紀錄,此後佳作迭出,2010年「音樂風雲榜十年盛典 – 最具影響力音樂人物」選拔活動,被列為候選歌手。評委主席也是候選歌手那英反對刀郎入選,評說刀郎的唱片雖然銷量很好,我們都比不過他,但是「不具審美觀點」,刀郎因此落榜,評委主席那英則順利入榜,成為內地九位「最具影響力音樂人物」之一。美事未能十全,事後在包括央視採訪等各種跡象顯示,刀郎本人對此是淡然處之,然「不具審美觀點」的歌迷可記在心裡。

沉寂十年之久,今年七月刀郎發行新專輯《山歌寥哉》,主打歌〈羅剎海市〉立即風靡整個大陸流行樂壇,點播率已破三百億次,且繼續攀升中,打破中外樂壇記錄,內地各種地方語言版、南腔北調版、戲曲版、樂器版如雨後春筍般冒出,華語樂壇之外,各國不同語言版本翻唱跟風,甚至於成為諸多國家政壇話題,MeToo現象鬧哄哄。

歌詞取材自蒲松齡所著《聊齋誌異》同名篇〈羅剎海市〉,山東淄博蒲松齡故居一夕成為朝聖地。羅剎國怎麼會「以醜為美」?事實上羅剎國是以力大勢大者為尊,與美醜觀念無關。佛教因果理論中,羅剎的惡相乃其累世惡行積累之果,同時惡行亦成就其惡力與惡勢,越敢作惡者惡勢力越大,相貌也越發惡醜,觀現今社會似乎也是如此,越敢為惡者,越能賺到黑心錢,有錢之後隨即得勢,相也會變化,再因其勢而有逢迎附和者,造就出「美醜顛倒、是非混淆、真偽不辨」的圈子。

以下有星號前置者為〈羅剎海市〉歌詞,歌詞下為解說,詞意明確者就不加解釋。

* 罗刹国向東兩萬六千里
羅剎國是眾多鬼國中最惡的鬼國,惡到即使佛陀駐世亦不能教化,北傳佛經中佛陀講經時,包括阿修羅、夜叉等天龍八部眾會前去聆聽受教而得利益,惟羅剎無緣與會,以羅剎只有惡行無善行,毫無善根之眾生佛陀就無法教化。

* 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
七衝門出自《難經》,內容為解釋《內經》中比較難解的81個疑處,第四十四難問曰:七衝門何在?
答:然,唇為飛門,齒為戶門,會厭為吸門,胃為賁門,太倉下口為幽門,大腸小腸會為闌門,下極為魄門,故曰七衝門也。
焦海應該是指沃焦海,丁福保《佛學大辭典》:
沃焦石所在之海,是眾生受苦之處。
此句表面是在說食物入口消化出尻,化為黃泥的過程,實際上黄泥地當然不止三寸,這裡的三寸是形容糞便的樣態,隱喻羅剎國是個糞坑。

* 只为那有一条一丘河
一丘河指一丘之貉,一丘河是臭味相投者的一條匯流途徑。

* 河水流过苟苟营
唐.張籍〈西州〉詩:「良馬不念秣,烈士不苟營。」苟苟營苟且鑽營之處所。

* 苟苟营当家的叉杆儿唤作马户
叉桿就是妓女的掌控者。

* 十里花场有浑名
諢名也是綽號,屬於不雅的綽號,「有諢名」指在圈內混出名號。

* 她两耳傍肩三孔鼻
這裡用「她」自有其意,〈羅剎海市〉原文:「雙耳皆背生,鼻三孔」。雙耳背生意指不能納雅言。

* 未曾开言先转腚
腚指屁股,轉腚就是轉身,是中國好聲音選秀節目,導師(其實只是評審)獨有的動作,以轉腚與否來評定選手是否過關。

* 每一日蹲窝里把蛋来卧
孵蛋,實指培養自己人。

* 老粉嘴多半辈儿以为自己是只鸡
老粉嘴也是叉桿,特別油嘴滑舌之輩。

*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
*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苟苟營裡身分認同錯亂。

* 勾栏从来扮高雅
勾欄是戲臺,勾欄院指妓院,勾欄瓦舍是娛樂休閒場所,也是龍蛇混雜之處。

* 自古公公好威名
此處公公應該是指龜公,也就是叉桿;「好」應該念四聲ㄏㄠˋ。

* 打西边来了一个小伙儿他叫马骥
* 美丰姿 少倜傥 华夏的子弟
* 只为他人海泛舟搏风打浪
* 龙游险滩流落恶地
驥就是千里馬,原文中馬驥奉父命為賈(從商),客途中被風浪打到羅剎國。

* 他见这罗刹国里常颠倒
* 马户爱听那又鸟的曲
馬戶愛聽又鳥的曲,指臭味相投。

* 三更的草鸡打鸣当司晨
草雞指牝雞(母雞),馬戶喜歡又鳥,凡事由又鳥做主(司晨),三更時天尚未破曉,公雞不會在此時啼鳴,草雞於此時打鳴,意思是指草雞不懂事或不會做事,在那瞎指揮。

* 半扇门楣上裱真情
半扇門和半掩門都是指舊社會時的暗娼,地位處境比公娼還要糟,為了營生表的可不是真情。

* 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
* 绿绣鸡冠金镶蹄
指各種裝扮(包裝)。

* 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
煤蛋是指被選秀節目,強捧出來的角色,但是實力不強,就是前面提到的「每一日蹲窝里把蛋来卧」,黑也是指並非光明正大競爭出頭的意思。

* 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
沒有真才實學者,怎樣培養(洗)也還是徒勞無功(還是髒東西)。

*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
*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不自量力不能自知的意思

* 岂有画堂登猪狗
* 哪来鞋拔作如意
豬、狗,鞋拔指倖進之徒竟然登堂入室自比如意。

* 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
* 绿绣鸡冠金镶蹄
* 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
生來就黑指出身不正,如何包裝皆無濟於事。

* 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
* 爱(愛)字有心心有好歹
* 百样爱也有千样的坏
許多「愛」不離口的人,只是將「愛」拿出來當幌子,使得人們更容易上當。

* 女子为好非全都好
* 还有黄蜂尾上针
這是在講某些女子比男子還要惡毒,絕對多數女子是好了。

* 西边的欧钢有老板
* 生儿维特根斯坦
維特根斯坦是二戰時期的哲學家,家境富有。

* 他言说马户驴又鸟鸡
* 到底那马户是驴还是驴是又鸟鸡
* 那驴是鸡那个鸡是驴
* 那鸡是驴那个驴是鸡
哲學家講那個驢、雞的事,講了就像繞口令似了,聽了還是不懂,好像哲學就是這樣?

* 那马户又鸟
* 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
人世間常顛倒,馬戶又鳥此類人的出現,是人類社會亙古以來的問題。

以上筆者的解說格局太小,當然不是刀郎的意思,但是這樣子解釋,對照那英等四人的微博帳號被群眾嘲諷灌爆,表示群眾的樸素心理是一致的,大陸改革開放之後,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但是部分先富者,並沒有帶動其他人跟著富,反而成了門閥,把持一方作威作福,培養自己勢力,當年刀郎被打壓時,群眾不能接受也無可奈何,但並不表示門閥可以長久的橫行,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的力量動起來時可以排山倒海,〈羅剎海市〉這首歌引起的回響,告訴我們屬於人民的時代永遠不會結束。

綁架 | 卓飛

看到新聞報導,有些外國人在旅途中遭到歹徒綁架,而受到凌虐,心中就不由一痛,想到自己曾經歷過的一段往事,雖然在我記憶深處,是很不願意去回想,但是往事總是像浪濤般一再拍打在心頭….

那年,我在高雄,負責一個企業集團南部的業務,從事的金融業務和投資,牽涉很龐大的金錢。平常進出都有公司的人跟隨,那天很巧,中午工作晚了點,隨從的人先行去午餐,我就信步走到附近的小咖啡館,喝杯咖啡,放鬆一下。才坐下沒到兩分鐘,就湧上四個年輕人,其中兩人掏出黑星手槍,面露猙獰,對著我說,「X董,請你跟我們走一趟。」我看四面都被堵住,無路可退,也只好跟著他們走了。

在餐廳外面,停著一部國產的黑色轎車,是那個年代很流行的裕隆萬立,車子蠻破舊的,他們將我挾持在後座中間,也沒有將我蒙上雙眼,四個人都很嚴肅,一句話也沒說,一路就從高雄市區,從中正路開上高速公路,往台南方向駛去。當時,我的內心波濤起伏,忐忑不安,怎麼也沒想到,這些在電影的情節,居然被我遇到,感覺很不真實,談不上害怕,只是有些無措和有點茫然,腦中一片空白。車行沒多久就從交流道下,進入南部的山區,東繞西繞的,我完全辨不出方向,最後是到了一個竹林茂密的農舎,四下十分的荒涼,我狼狽又驚惶的下了車。

這四個年輕人,都穿著花襯衫,口嚼檳榔,手臂都有刺青,表情都很嚴肅,不過對我態度,倒很和善,「沒事啦,只是要跟公司談點債務,委屈你幾天」。隨後將我帶到後面的小房間,也沒綁我手腳,房間有台錄影機,正播放著成龍的影片,我見情況比我想像的好些,心情也逐漸安定下來。

清楚的記得,第二天是蔣公誕辰紀念日,剛好遇到連續假日,整個公司都在休息的狀態,所以我被關在山區的農舎也只有等,而且跟外面隔絕,也不知道事件的發展到什麼程度。只是感覺看守的人,由第一天,親切的態度,漸漸的變得有些煩躁不安,剛去的大魚大肉和啤酒,也變成了簡單的青菜白飯和礦泉水,而隔壁大廳,感覺每天都有人不時進進出出,顯得十分忙碌。

被限制自由的時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在四面牆壁圍繞的房間獨步,但行動雖受限制,但我的心靈是自由的,思想可以無限的延伸。想到從前,從童年開始探索,也想到未來,甚至想到死亡,很奇怪,在那種環境和氣氛下,才會發現和珍惜許多平常疏忽和遺忘的,如親情、如友誼、如遺憾。這時我才真實的感覺到我是被綁架了,我真的是成了肉票了,開始感覺到害怕,我會失去生命嗎?這些人我清楚的看清他們的臉孔,會放過我嗎?公司的人會報警嗎?一連串的疑問,我陷入深深的恐懼中。

被綁的第三天,換了一個滿臉橫肉的高個子看守著我。晚上,空氣流露出焦躁不安的氣氛,聽到客廳大聲的爭執聲,叫罵聲,摔酒杯聲,隨後衝進一個口嚼檳榔,滿身酒氣的疤面壯漢,手拿把槍支,在我面前晃來晃去。開口就是三字經、五字經,一連串粗話,並大發牢騷,說公司的態度很差,不將他們看在眼裏,我聽他的口氣,好像是勒贖不太順利,說快過不下去了,要死大家一起去死吧,這一類的氣話。

我心中先是一陣狂跳,強耐住鎮定,這個疤面人,是那天帶我來的四個人之一,應該是老大,我先是默默的聽他抱怨,讓他發洩出憤怒。過一陣子,看他情緒比較穩定,我就用緩和的口氣說,公司會給錢的,這只是個債務糾紛,沒那麼嚴重,只是拿多拿少的問題,公司負責的人,跟我有特殊的交情,沒有問題的啦!

我輕鬆的口氣,大概也影響到他,隨後他也就安靜下來,過一陣子,他丟根香菸給我說,明天應該有結果,他們也是沒辦法,大家都沒錢了,日子難過。正好,我身上還有些現金,我就都掏出來給他,這位大哥居然露齒一笑,說了聲謝謝,我心裏也就定了下來,心想這些人大概剛出道,也沒什麼錢吧,事情應該不複雜的。

第四天,一大早,我被叫醒,被帶上了那部黑色的轎車,還是那四個人,這次感覺態度比較輕鬆,說要帶我去繞一繞。車子直接上了高速公路,繞到「阿公店水庫風景區」,這輩子是從來也沒聽說過的地方,逺方稀稀落落有些遊客,這四個人還居然跟我聊起天來。說下午就會放我回去,他們的債務已跟公司談攏了,這次讓我受驚了,並說他們也是討生活,如果我以後有債務的問題,也可以幫我解決等等。我當然唯唯諾諾,一心想早些脫離險境,畢竟我還在不自由的狀態,只希望這場惡夢趕快能醒,平安回家吧!

到了下午,我們開車進入台南市區,進入一家幽靜的西餐廳,我一眼看到,公司負責安全的老闆特助,跟著一位高大身材的陌生男子,在那等我。老闆特助,很鎮定的叫我先到他們後面坐著,然後,那個高大的陌生人,開口說了,「人很好,你們上道,我也上道」「錢準備好了,就50萬,事情到此為止,我不會報上去的」。那幾個人勃然變色,「不是說好的100的嗎?」大有翻臉之意。那個人亮出個「証件」給他們看了一看,說:「兄弟,卡差不多咧」「我已經緊夠林面子啦」那幾個人面面相觀,又看我已經脫離了控制,知道也只有這樣了,不過還是口出怨言,說條子不夠意思,等等。

事情總算是順利解決掉了,原來當初對方開口要求3000萬的金額,說有債務人以3000萬的債權憑證要公司償還,要扣押我讓公司出面解決,公司不答應,最後是談成100萬,要求先放人。出面斡旋的是跟公司素有往來的刑警,就是那位高大的漢子,黑白兩道都熟,處理的有經驗,最後給了五十萬了結,公司是不願曝光的,這也是比較好的結果。

我雖然心靈受了點創傷,但總算是有驚無險,平安回來,只是我在想,這四個人就這麼簡單的拿到了五十萬,大概比打什麼工,投資報酬率都來得高,食髓知味,錢來得容易,遲早有一天會犯更大的案子。而在我的人生過程中,這也算是添上精彩的一筆,其實現在想想,我當時還算蠻勇敢鎮定的,看來我骨子裏也有點「兄弟」的味道,不是嗎?

回味西門町的今昔 | 卓飛

從前的西門町,龍蛇雜處,狂野而奔放,有多種的面相,但卻充滿了魅力,事隔多年,再漫步西門町街頭,風貌已大不同了,但仍然是個讓人流連的地方。

可是一場疫情,卻使西門町失去了光芒,街頭彷彿一下子空洞清閒了許多,但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西門町會依然的閃爍,它不會沒落的。

那些年,因為有些房子在西門町出租,所以經常出入這塊人潮會聚之地,而漫步在這五光十色的街頭,看著爭奇鬥艷的男女,處處揚溢著歡笑,深深的感覺到西門町,真是有趣而熱鬧,令我眼花撩亂。

它呈現出各種不同的風貌,每個年齡層,都會有不同的體會和觀察,不管你喜不喜歡它,都得承認,西門町,是個有特色而迷人的地方。

先讓我從頭說說西門町的滄桑,我們共同來回憶一下年輕時的浪漫,在我還是學生的那個年代,還沒有捷運,去趟西門町是件隆重的大事,一般男女的約會、用餐、逛街加上餘興節目,看電影、溜冰、打保齡球都是約在西門町,在這裡吃喝玩樂什麼都有,可以全部搞定!

那個年代,在西門町 舉目所見,都是些穿著學生制服的青年男女,或來自全省嚮往大都會的遊客,以及六、七十歲的喜歡熱鬧的退休老人,形成西門町主要的族群。

而那時我們印象中的西門町,是神秘還帶著些許的邪惡,在那暗巷衢弄中,總透露些隱晦的情色,在閃爍的霓虹燈下,暗黑的店面門前,總坐著個梳著油頭,穿著 猥瑣的男子。

每當我們走過,都會流裏流氣的對著你呼喚「少年ㄝ!來坐!水姑娘…」稚嫩的我們,低頭尷尬的快步而過,卻又禁不住好奇的偷瞄幾眼。

西門町,那真是個神秘又禁忌的所在,我們總是聽到許多,關於西門町的傳說,年輕學生暗巷的被人勒索,賭博電玩的陰暗複雜,紅樓戲院裡可怕的玻璃圈,而歌廳舞榭的誘人,各式有趣的店家,在在都撼動著青春少年躍動的心,西門町一直是我們青春的一段難忘的記憶。

而隨著歲月的流轉,捷運通車了,規劃了行人徒步區,電玩賭博店全面取締,紅樓戲院重新整理轉型,變得光潔明亮了,而兩岸的通航,更注入大量的觀光人潮,西門町變得正面而且陽光。

隨著民主開放,青春男女,個個時髦亮麗,見不到清湯掛麵的學生頭,每個小姑娘,都裝扮的美美的,爭奇鬥豔,讓人猜不出年齡。

每到了假日,各種團體的活動,影歌星的宣傳簽名,街頭藝人的表演,商家促銷的叫賣,把整個西門町弄得歡樂又繽紛。

西門町,正以另一種新的面貌,再現風華,西門町, 它仍然是台北城市的一個最重要的地標。

據我個人長期的觀察,我覺得西門町,可說是青年人的樂園,老年人的公園,卻是中年人的惡夢了。

我尤其有深深的體會,曾經不經意的聽到,背後的年青女孩在說:「那個色老頭一直盯著我看,真噁心!」抬頭一看,那個所謂的色老頭,也不過才三十歲上下,我心中頓時感到很慚愧,低頭快步,悄悄的離開了現場,幸好!她們沒有注意到我。

在西門町,通常是以三十歲來劃分,三十歲以下,昂首闊步,高聲談笑,走路有風,三十歲以上,五十以内,是屬於怪叔叔這個層次,經常是被嫌棄的一群,而五十歲以上,可歸類為化石級的人類,最好只走在暗巷小弄或是待在某個定點。

曾經聽說,當年在六號出口的麥當勞,就是被這些化石老人給坐垮的,每個老人,都只點一小杯咖啡,卻坐上一整天,緊釘著過路小姑娘,根據所謂的劣幣驅逐良幣理論,一般正常的客人是不會上門的。

當然,店家也採取了反制的措施,規定不可續杯,並在杯子上蓋上個印記…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些老人家,把做了印記的杯子帶回家,第二天,繼續坐在原桌原地…你說,這個店還開得下嗎?

西門町,還有個特殊的現象,常見到濃妝艷抹的歌廳小姐,穿著誇張的舞台禮服,穿梭在熱鬧人群間,而旁邊總跟著一位提著女用化妝箱的老先生,畢恭畢敬,亦步亦趨,白髮紅顏,不協調的畫面,在西門町,見多了也不以為怪了。

而在這裡,年輕人和老年人是壁壘分明的,中年的怪叔叔,則是最可憐的一群,每當我獨自在西門町漫步時,都帶著些慚愧,以一顆謙卑的心,深深的自責,我不該隨便在西門町,公然露面。

但是各位年輕的朋友,在這裡,我也只是因為工作,圖個溫飽,我發誓,絕非心懷不軌的色老頭、怪叔叔… 以上的心聲,也只是藉著這個園地,發發牢騷罷了,並無責怪之意!

僅管有著以上的種種,西門町還是個很吸引人的地方,有許多美味的小吃,如阿宗麵線,如元富魚丸,如賽門甜不辣,還有歷史悠久的餐廳,如金獅樓茶樓,大雅福州餐廳,如一條龍餃子館,或者是,日本料理的美觀園…都是令人回味吮指,找回青春的地方。

而歡樂的人潮,宛如嘉年華般的氣氛,讓西門町充滿了勃勃的生機,每當我情緒低迷的時候,我喜歡獨坐在西門町的露天咖啡座,輕啜著溫厚的拿鐵。

在洋溢著青春歡唱的西門町,我的心是座小小寂寞的城,我想著歲月的匆匆,青春的短暫,已過不惑之年的我,是可以開始思考一些,關於生命的問題了。

事隔多年,現在想起,還真懷念那時的西門町,何時能再呢?我心戚戚。

回想我的爸爸,在一個並不特別的日子裡 | 張復

我長大成人以後才想到,我父親可能沒有從他自己的父親那裡得到太多的溫暖。事實上,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張老太爺的照片,也很少聽我爸爸談起他來,除了曾經說,爺爺很早就過世,而且把所剩無多的家產都用到了賭桌上。這是為什麼我父親高中畢業以後沒有上大學,而上了一所軍官學校。這也是為什麼他身份證上登記的學歷是高中畢業。「現在的軍校學生都算是大學生了,」他解釋給我聽:「在我們的那個時代還不是。」

這是小學老師要我們填寫爸媽的背景時,我才意外得知的事情。那幾天,大家都拿自己爸媽的學歷開玩笑。似乎他們不怎麼好的學歷讓每個同學都感到十分開心。我卻沒有這樣的心情。我父親跟我解釋他的學歷以後,還對我說:「你以後可要好好讀書,學歷得超出爸爸才行。」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補上這麼一句。這其實帶給我很大的壓力。那時我們住在安平緊靠海邊的地方。安平雖然是台南市的一個區,我就讀的西門國小在全市可是鴉鴉烏的學校。我曾經聽媽媽在飯桌上跟爸爸提到:「有人說石門國小比西門好。」我爸爸聽了並沒有答話。媽媽繼續說:「有人還問我要不要把小孩轉到石門去。」看我爸爸仍然不講話,她又說:「我說幹嘛呀。從我們這兒去西門已經夠遠的了。沒事幹嘛這樣瞎折騰自己的小孩!」

我猜我媽媽不想讓我轉學是她還滿意我在西門的成績。我還記得第一次媽媽接到我遞給她的成績單,看到熊老師在評語欄上寫說「該生品學兼優,就是上課好講話」,我媽媽看了還哈哈大笑,說每個小孩都有缺點,喜歡講話不算什麼大缺點。然而我在學校裡早就耳聞,同班裡有個成績不錯的學生轉到石門去了。我很訝異另一個跟我爭第一的女生沒有這麼做。後來我才知道她家早就做好移民美國的準備,而且在學期中的某一天就不再出現在教室裡。

然而我並沒有告訴爸媽這些事情。我害怕我媽媽會重提轉學石門的話題。我其實樂得留在西門過自在的日子。功課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太難應付的事。我偶爾會聽同學說,市區裡的學校就沒這麼輕鬆了。每個國文生字,老師叫我們回家寫一行,城裡的學生可要寫十行。在安平這個地方,也許因為我們必須搭乘客運車去市區,每個人就覺得自己樣樣不如城裡人。甚至我們常看的漫畫書,在安平看到的是第二十期,聽說城裡都已經賣到第五十期。後來有人在台南街頭照樣看到同一期的漫畫書。不久,我們又聽到另一種講法,說那其實是台北的情況。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這裡的漫畫書中間常常有好多頁捲折在一起,台北就沒有這樣的問題。在台北賣不掉的書才會賣到南部來。

有一天朝會的時候,校長把一個年紀不算大的成年人帶到了演講台上,向我們介紹他是剛從美國拿到學位的博士(然而博士到底有多大?我回家問爸爸,才知道它比學士大兩級),而且要他講幾句話,「給你的學弟們打打氣。」校長補充說。通常朝會裡的講話並沒多大意思,這天的演講卻帶給我深刻的印象,雖然我並沒有聽懂那位博士在講什麼。然而我在心裡想,也許從我們學校出去的學生並沒有那麼差,也許你只要肯賣力讀書,就像這位先生一樣─但也許太賣力了,搞得他的口才都沒有我們的校長那麼好。

我記得那是三年級的第一學期,我媽媽告訴我,爸爸想帶我去台北玩幾天。在那個時期,爸爸要跟我講什麼話都會透過媽媽來傳達。然而我聽了她的話並沒有任何興奮的感覺。我反而問,為什麼不能等寒假的時候再去。我媽媽馬上掉下臉來。她說,爸爸的好意不准我隨便回絕。「你爸爸不是隨時有機會去台北出差,你知道嗎?」然而媽媽還是轉達了我的想法。「兒子是害怕學期中請假會被扣操行分數。」隔了幾天,熊老師把我叫了過去。她說我爸爸特地到學校來詢問可不可以請幾天假。熊老師說:「我說當然可以呀。老師像你這麼小的時候可從來沒去過台北,直到畢業旅行才跟全班同學一起去。」

上了火車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前一陣子發生的八七水災沖斷了一座橋樑,迫使我們在彰化的一個農田旁邊下車,由已經在附近等候的巴士把我們載到了台中市。到了台中火車站,我才知道爸爸手上並沒有北上的火車票。然而他很快在那兒買到了車票,是下午六點多才出發的班車。爸爸似乎並不以為意。我猜他多年在外奔波的生涯不會被這小小的挫折所擊敗。

爸爸帶我去鬧市的一家戲院看了場電影,電影的名字是「魂斷藍橋」。從看板上的圖片判斷,我以為是一部很棒的戰爭片。然而除了男主角從頭到尾穿著軍服以外,並沒有任何打仗的場面出現。我很快就靠在椅背上睡著了。直到片尾出現時,我看到女主角出現在藍橋上,並且從那兒跳了下去。這就像斷裂的橋樑阻擋了火車通行一樣讓人覺得掃興。不過,電影幫助我們打發掉多餘的時間。等我們走回火車站,發現已經接近北上班車將要出發的時刻。

我們到達台北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超過我平日上床的時間。走出車站,我發覺外頭曾經下過雨,走在廣場上的時候就得小心不要被雨泊擋住去路。爸爸帶我搭乘一個車牌上寫著「0南」的公車。爸爸說,這公車你不必擔心搭錯了方向,因為它只有一個方向,最後會開回這裡來。

現在我知道台北的天氣跟台南不一樣,我開始擔心我穿著的夏季服裝會讓我著涼。然而情況並沒有想像得那麼糟,雨後的空氣流動著討好皮膚的涼風,即使我們到達爸爸預定了床位的招待所(那時有很多這種供出差軍人歇腳的招待所,我猜),發現風仍然可以在房子裡自由行動,甚至比街道上更自由。而且,我跟爸爸住進了一個單獨的客房,這可是那天我爸爸最棒的安排,我跟你說。

然而我並沒有立即展開度假的生活。第二天上午,我把大多數時間花在招待所後面的草場上,看一群阿兵哥在那裡操練。我本來不太敢接近他們。看到沒有人阻攔(他們大概不認為我有盜取軍事機密的本領),我就越走越近,最後站在一個顯然是長官的身後,像他一樣看著那些端著短槍(現在我知道是卡賓槍)的士兵在做跨越坑洞的動作。我不知道那個坑裡原來有沒有水(附近還有好幾個像這樣的坑也積了水),然而只要士兵跳過那個坑,即使踩到了水也不會受罰。過了好一陣子,那位軍官叫士兵休息一會兒。他自己則走到一個小溝旁,看著一群小鴨子在上面划水,一面還學著牠們「唧唧唧」地叫。

下午我則把時間花在招待所的內部。它有一個很大的房間(這是為什麼風能夠在這房子裡行動自如,我在猜),裡面擺滿了上下鋪連在一起的雙層床。有些床位還鋪好了床墊,上面放置了折疊整齊的棉被。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景象,就把它們當成我跟敵人相互攻擊的場地。我不想再告訴你第二天的情況。總之,我在招待所裡等了兩個白天,開始覺得台北根本不好玩,還不如留在學校裡跟我自己的同學玩。我還有一個沒有對人透露的秘密。我其實帶了課本放在旅行袋裡,怕自己因為太貪玩而耽誤了功課。這顯然只是離開安平以前的想法。現在我根本不想碰這些書本,連把它們從袋裡拿出來的興致都沒有。

爸爸在第一天下午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他白天裡的事情太多,無法早點回來,帶我出外遊玩。更令我失望的是,他只帶回一些麵包之類的食物當我們的晚餐。第二天下午,爸爸回來得更晚,見了面只對我說,不要去那間擺滿了床鋪的房間,以免弄亂了人家折疊好的棉被。接著他帶我走出招待所的大門(我發現我開始害怕看到門房的眼神),到外面的街道上逛了逛。最後爸爸找了個路邊攤坐下來,叫了些東西跟我一起吃。爸爸說,他要省著點用,等出去玩的時候才有錢可以花。

我終於在第三天出遊了。那天爸爸回來得很早,說要帶我去兒童樂園玩。然而他想先休息一會兒,等晚一點再出門。那時已經沒有那麼大的太陽,爸爸說。當我們坐上了公共汽車,台北已經籠罩在夕陽的光線裡。這時走在街上的人看起來比白天還多,似乎都在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或者站在賣蔬果的攤子前,盤算要買什麼東西帶回去。我突然覺悟,很多人喜歡住在城裡,必然是因為晚上還有地方可以去,不像我們住的安平,入夜以後四周就變成一片漆黑。

我們到達兒童樂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你可以遠遠看到它的入口處點著明亮的燈光,卻沒有想像中的遊客聚集在那裡,讓我擔心它是否已經打烊。爸爸購買門票時,問明白了使用的方法。那位小姐說,我們有十張免費的遊樂卷,想玩更多的項目就要另外購買。爸爸問,這些票可以拿來買食物嗎?小姐猶豫了一會兒說,大多數食物要自己付費。爸爸又問,這裡什麼時候打烊?小姐告訴了他時間。好像是九點,我並沒有聽清楚。其實這對我並沒多大意義。我沒有錶,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也不想問爸爸。

我們走進遊樂園。開始的一段路是個點了燈的步道,路兩邊與花園的交界處也點了一盞一盞的小燈泡。右邊不遠處,隔著一排樹木的後面,看得出是一條平靜的河流。那時候我已經非常熟悉有水景的環境。走在我們安平的馬路上,幾乎到處都看得到一汪一汪的魚塘。到了晚上,魚塘四周的陸地消失了,如果不是一盞微弱的路燈豎立在遠處,你會覺得自己站在汪洋大海的前面。這裡的景象卻完全不同。你可以看到河岸上每隔幾步路就有一個路燈,把自己彎彎曲曲的光影留在河面上。對岸的馬路上也點著燈,在暗黑色的樹叢背後閃爍著。

我們走到了遊樂區以後,事情馬上變得十分明朗。買食物當然要另外花錢,就跟外面攤販沒什麼兩樣。我原先以為一張遊樂卷可以玩一個項目,然而我們走過的遊樂設施,沒有一個只收一張遊樂券。連最不吸引人的項目也要收兩張,而那些是給不懂得抱怨的幼兒玩的。

爸爸先給我和他自己買了一些食物,然而他好像刻意避開那個玻璃櫃裡裝滿了爆米花的攤子,就像平日在電影院前面一樣。我們坐下來開始吃爸爸購買的食物,但我不清楚自己吃的到底是晚飯,或者只是零食。等我開始選擇遊樂站的時候,我問爸爸要不要一起玩,爸爸搖了搖頭,說我自己玩就好。我在年齡的尊嚴與遊樂卷的張數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那是一個稍微有點斜度的轉盤,但也就如此而已。兩張遊樂券只帶我短暫的滿足,或者遺憾。

我很快就變得更有智慧一些。這次我選擇了一列火車,會發出蒸氣機車呼嘯的聲音,雖然你可以在火車站附近聽到更震撼的聲響。我所乘坐的火車走上了看起來有點複雜的路線,穿過一個會發出「叮叮叮」的平交道,然後進入應該是叢林的無人地帶,想像你會被一頭大象或黑猩猩擋住去路,卻很快又回到原先的車站,看到爸爸仍然站在那裡等待我完成這趟冒險之旅。

我們繼續往有點坡度的路上走去,有時會走到突然變得冷清的地方,又很快看到一個新的遊樂站,而且感覺已經走回以前走過的路上。然而,看到越多的遊樂站,我越發不想嘗試新的項目。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容易失去興致,也許是沒有太多遊客為這些遊樂背書,會讓你對它們產生輕蔑的感覺。

等我們回到燈光比較明亮的地方,爸爸抬起頭來,看著一個大型的摩天輪,建議我去乘坐它。我走入一個空曠的車廂,裡面有兩排位置,爸爸並沒有跟我一起乘坐的意思。大車輪開始緩慢地轉動,一開始並沒有帶來任何刺激。當我的車廂升到樹叢的上頭,我開始有爬上了屋頂的感覺。我仍然在繼續爬升,留在地面的爸爸看起來變小了,而那條河流卻變得異常清晰。現在我可以看到整個台北,此時閃爍著無可計數的燈光,然而與籠罩著它的黑暗相比仍嫌十分貧弱。睡意似乎已經在這個城市蔓延開來,不久人們就會睡倒在各自的床上。

我下來的時候,發現爸爸已經坐在一張有燈光照耀的椅子上。看到我,他把我沒吃完的食物遞給我,要我吃了以後再去玩。我把那有點過甜的蕃薯塞進嘴裡。一面吃,我一面決定不再繼續玩任何新的項目。

那晚在回招待所的公車上,爸爸跟我說,我好像不那麼喜歡兒童樂園。我沒有回答什麼,爸爸也沒有要我回答的意思。

這個假期並不是完全如你看到的那麼乏善可陳。第二天是星期六,爸爸帶我去他軍校的老同學徐伯伯家。徐媽媽知道我在招待所待了三個白天,立即以責備的口吻對我爸爸說:「怎麼不早點把兒子帶到我家來?」那天下午,徐媽媽家的大姊帶了她家的三個小孩,加上我,去外頭逛街、看電影、吃冰淇淋。第二天我尾隨他們重遊了兒童樂園。這個樂園在假日的白天裡可塞滿了遊客。所有的遊樂設施都變得有趣好玩起來。我還發現我前晚錯過一個非常刺激的項目,叫做「萬里長城」,它並不在晚間開放。

然而遊樂園似乎只能帶給人一次超乎尋常的興奮。下次造訪它的時候,你已經帶著你的子女,用旁觀的眼神看著狂喜的表情流露在他們的臉上,同時好奇自己的那一部份情緒在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而如今,我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我父親則早在十三年以前過世。

有個平凡的夜晚,我坐在電視機前打發時間,意外地看到一個遊樂場的畫面。可能是五光十色的遊樂設施以及入夜的天空吸引了我,還有那些變幻的光影映在爆米花的攤子上,以及旋轉木馬的柱子上。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激動,卻不明白是什麼東西帶給我這樣的感覺。

這種莫名的情緒偶爾會從我的內心裡釋放出來,好像來自一個埋藏了很久的回憶,甚至是一個從來沒有實現過的慾望以及想像。在高中的時代,我曾經嘗試畫一張畫。我想描繪一個年輕人,獨自倚靠在比人高的乾草堆上。他的身後躺著一條平靜的河流,上面反映了嘉年華會所放送出來的色彩與光芒。然而我從來沒有成功地把這個想像轉為圖畫。

我也看過梵谷的一幅油畫,那只是一個平凡的夜晚,為數不多的人坐在街旁的露天咖啡座上。有一段時期,梵谷喜歡描繪夜景。夜晚的光線有一種畫家難以掌握的氣氛,他說。也許夜晚的光線還讓人更想接近人群,企圖安慰自己突然感到孤寂的心靈。

隔了一兩天,我想到,夜晚對我的吸引力也許不來自繪畫,而來自我的童年經驗。然而我在什麼時候去過這種混和了夜晚、光影、水邊的世界?我開始懷疑,這也許是我在兒童樂園所得來的印象。我很少回想那晚的情景。我跟我的父親並不親近,我很少回憶任何與他單獨相處的經驗。然而我不禁開始想,為什麼他要在自己忙碌的時候帶我去台北玩?而他捨不得花錢的天性又讓我絲毫感受不到在那裡遊玩的樂趣?

現在我已經有豐富的人生經驗。我明白出差的日子其實很折磨人。我知道,除非你為一個財大氣粗的公司工作,否則你出外勤的時候會支出比平日更多的花費。而且,我也知道,我父親的時代是個並不富裕的時代。這些也許不能為他的節儉做合理的辯護。同樣是他的軍校同學,徐伯伯,對待自己的小孩似乎遠比他慷慨。

然後我想到另一個原因,讓我開始為我父親感到難過。我想到他說過,他自己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沒有留下任何財產,讓他能夠上他曾經嚮往的大學,而且不得不將自己的一生賣給了國家。我想到,他一定從來沒有得到父親的溫暖,所以不曉得如何與自己的小孩相處,以為只要把他的兒子帶到別的小孩嚮往的遊樂園就能夠歡天喜地享受他自己沒有機會享受的快樂。

我這麼想,突然明白我父親其實是疼愛我的,然而他從來沒有使用任何可以偵測的方式讓我體會到這一點。我這麼想的時候,突然忍不住留下淚來,不知道是為了他,還是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