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之我見 | 陳彥熾

馬克思是文藝復興到19世紀人文主義的集大成者,吸收改造了三大傳統:德意志古典哲學(黑格爾辨證法、費爾巴哈唯物論)、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英法烏托邦社會主義。

馬克思認為,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透過勞動實踐改造自然,實現自身的生存和發展;然而,工業革命以來,作為人的無產階級卻反過來被物質(資本)束縛,受資產階級剝削、淪為物質的奴隸。因此,必須經由無產階級革命,實現人的解放。馬克思主義不是單純的「工人打倒資本家」的邏輯,也不是說推翻了資本家就能不勞而獲,而是有內在深刻的辨證邏輯。也就是要使人回到勞動實踐的主體的角色,實現個體的解放和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

馬克思當過萊茵報記者、投稿過多篇評論文章,也曾經在第一國際擔任領導職位,他有自己的工作收入。馬克思也在《德意志意識型態》說明,在理想社會中,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和專長從事各項活動,藉由各種勞動實踐貢獻社會,促進社會的長遠發展。

從西方資本主義興起開始,其資本積累過程就充斥著血腥鬥爭和暴力掠奪,對內如英國圈地運動暴力驅逐農民,對外是殖民主義劍與火的掠奪。工業革命以來,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矛盾日益擴大,非西方世界受到帝國主義侵略的痛苦日益加深。起初,一部份善心人士嘗試以和平改革方式處理問題,在西方國家有歐文、傅立葉等人的公社運動,在非西方世界有各種和平的器物、制度改革,但大部份都在西方資產階級、帝國主義強大的國家機器之下宣告失敗。

於是,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科學社會主義,辨證地總結了人類社會的歷史進程: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變化是推動歷史進程的重要因素,在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矛盾無法和平解決之下,階級鬥爭是可行的出路。於是,歐美國家的工人運動更加活躍,1917年爆發了俄國革命,其後鼓舞了亞非拉殖民地、次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扭轉了原先白人種族主義、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獨霸世界的局面,為工人、農民、有色人種爭取自主提供了可能。

對現代中國而言,在經濟極度貧困(國民所得儲蓄匱乏、嘉慶年間到1949年年大饑荒)、又受到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雙重壓迫剝削之下,和平改革從自強運動以來一路受挫,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自然大大啟發了中國的知識份子。

孫中山認為馬克思是資本主義的病理學家、不是資本主義的生理學家,因此「只可師馬克思之意,不可師馬克思之法」,〈孫文越飛宣言〉也聲明「共產組織乃至於蘇維埃制度,均不適用於中國」,這些的確是事實。不過,這也代表孫中山至少肯定馬克思作為資本主義的病理學家的一面,啟發了他對三民主義的思考和實踐。

在孫中山逝世後,蔣中正和中共的競爭過程中,都汲取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資源:蔣中正以生產力發展階段論主張階級和諧,中共主張階級鬥爭,前者類似伯恩斯坦的邏輯,後者類似列寧的邏輯,兩者交織形塑了現代中國的發展。至於其他中國知識份子,有的熱烈擁護馬克思主義,有的雖然不認同馬克思的階級鬥爭,但也認為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對歷史學和社會科學有一定的啟發性。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幫助了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

從當代來看,馬克思作為19世紀的思想家,20、21世紀有許多新思潮和世局變化是他沒能看見的,他有他的時代侷限性。例如由於對非西方世界歷史了解不夠,馬克思以東方專制主義的邏輯看待非西方世界的發展,忽略其能動性。在20世紀,也發生了後人曲解馬克思主義造成的悲劇,如文革和赤色高棉等。但不可否認的,馬克思精闢地指出了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矛盾,並啟發人們嘗試去解決它。若沒有馬克思等社會主義者的奮鬥和爭取,工人、農民、有色人種的權益和地位只會更加低落,天天工作十幾小時以上,在更低薪、更惡劣的環境下謀生,這樣的生活真的有比較好嗎?

今天台灣許多人抨擊中國大陸貧富懸殊、權貴資本橫行,也批評島內貧富懸殊,政敵與權貴資本勾結。但當他們面對馬克思主義時,卻不能就事論事、心平氣和地看待它,而往往是充滿嘲諷和仇恨的偏見去曲解馬克思主義,彷彿資本主義社會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理所當然。台灣從1990年代以來的政治正確,標榜民主化、本土化、抗拒統一,才能實現公平正義的台灣;實際上台灣現況卻在資本主義社會下,離公平正義愈來愈遠,不比中國大陸好到哪裡去。相較之下,馬克思看待資本主義社會的問題,還有一定的人性,正視馬克思的人文關懷,社會才能有真正的反省和進步。

「主體意識」的「必要」與「不必要」 | 郭譽孚

在當前我們學界瀰漫歷史相對主義與多元主義(參見《駁斥流行的「歷史相對主義」》),以致於虛無主義上升的時代,「主體意識」是需要特別強調與辯證的問題。

主體意識,這個概念,通常不易說清楚,但是我們由它的對立概念「客體意識」,聯想到我們人際上那「客隨主便」「入境問俗」的關係;通常,正常狀況下,主人經營他的環境已非一日,客人來到寶地,應該尊重主人的種種習俗;客人應該自知作客期間不應過分要求,這是對於主人應有的尊重;而主人也不應該任意遷就客人的非份要求;因為某些非分的要求簡直意味著要我們放棄人類自身尊嚴的重要核心。例如,日本殖民台灣期間我島嶼受到大破壞、大殺戮,是我先民所遭遇到的何等重大的問題,我們不應該遷就於殖民者的論述,就是一顯例。

這是我們今天研究日殖時期所應強調的台灣人的主體意識之「必要」。

至於,台灣人的主體意識之「不必要」,是指當前主體意識被主流論述透過單純、幼稚的「自尊」,簡直等同於個人主觀的強烈傾向;原本主體意識只是一種人際相處時自然的心理情境,類似社會心理學的「我群中心」,無可厚非,至此則成為完全排斥客觀與相對客觀,淪入相對主義與多元主義與某種不顧史實的愚昧中。

應予指出的,今天我們台灣史的研究,提及台灣主體意識者不少,但是,真正敢於如上述而自省者罕見,而最為讓本人感到沉重的,是當前頗有「請鬼拿藥單」的現象;今天,由我們的國科會人文學研究中心補助出版,又被我們島上各台灣文史研究所作為指定讀物的《同化的同床異夢》,就是。

該作者在該書末〈後記〉中所自述「從小聆聽大人們批判中國、懷念日本殖民統治長大的我……白天我浸染在崇華、仇日、貶台的環境中,晚上又得回到完全相反的政治氛圍……」,加上發現自身的外祖父奉祀在芝山岩神社的故事。原來,我們社會中,確實有著這類應該經過「去殖民」過程、卻沒有獲得充分「去殖民」,以至於長期缺乏「主體意識」,而自以為擁有「主體意識」的真實信徒;他們擁有的其實只是個人性的「主觀意識」。

他們的主觀意識,在認知上,造成強烈的錯誤而不自覺;在他那東京大學的博士論文中,以我台南企業家吳修齊幼時的家境論證當年日據下的台灣是一個「富裕社會」,就是一個極為荒唐可笑的鐵證──這當然是作者強烈的主觀所導致,應該屬於「主體意識」的「不必要」、極為錯誤與極可悲的例子。

買家不滿意可以退款不退貨 | 譚台明

最近才知道,大陸的「拼多多」有「僅退款」的服務,就是小額購物,若買家不滿意,敘明理由,就可以退款,不必退貨。據說此舉逼得淘寶、京東,乃至國外的亞馬遜,都不得不跟進了。

此一措施,初聽之下很不可思議,但仔細想想,很多事情就是一環扣一環,自然衍生而出的。拼多多既以低價商品著稱,那就少不了劣質商品。為了留住買家,就想出「僅退款」一招。但此舉肯定會引出很多想要「白嫖」者,則又有了相關的複雜申訴程序,看看誰為了一筆小錢而耐得住。

這使人想到,所有的辦法、規則,都是在生態中自然演化出來的。演化到最後,可能出現最優解,也可能製造出新的問題。如果新問題大到不可解,則演化終止,一切歸零。也許這也是一種市場機制吧!

順此思路,也有可怕的地方。美國人玩得很複雜的金融遊戲,各種複雜的衍生性商品,不也是一步步演化出來的嗎?但等到玩不下去,要一切歸零時,造成的傷害已不可以道里計。所謂「大到不能倒」,市場機制也有失靈的時候。

世界是有機多變的,生態是錯綜複雜的,絕不可能一條規則包辦到底。但人的思維是邏輯的,傾向於線性思考推衍到底,一條規律再加上不斷地打補丁,就想包辦所有。

我一直認為,人類文化的菁華,個人修養的洞見,最後都將匯集到「常識」與「直覺」上。太過違背此二者的,雖然邏輯推理聽起來可行,還是要謹慎、敬畏一些。在邏輯之外,對於思考的辯證性,我們宜有更多的關注,避免一往情深、一廂情願、一去而不復返。多練習辯證性的觀點,可以幫助我們對世相有更好的觀照。

關於人、上帝與新宗教精神 | 霍晉明

曾老師在觀看了電影《可憐的東西》後,寫下了2400字的感想。(參見《電影《可憐的東西》的宗教改革聯想》)文章不長,但卻極富玄思,很能引起人的翩翩連想。我雖然還沒看過這部電影,但竊以為,其實可以脫離電影,而直接以曾老師觀影後的發揮為主要文本,來做一些饒有興味甚且頗富意義的討論。

一、為什麼會有上帝?

上帝造人,其實是因為人認為該有個「上帝造人」,於是有了上帝。用哲學語言來說,上帝不是我們經驗的對象,它是個理性上的概念。理性上的概念是什麼呢?難道還有非理性上的概念?是的,可以這麼說,凡根據感觀經驗抽象而有的,稱為概念。凡根據概念作理性思維(邏輯)而必須要有的,就出現了「理性上的概念」(簡稱「理念」)。

於是,這下就有了一個有趣的問題,請問,這「理念」(被推導出來而被理性認為必須存在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叫「真的有」?「凡有所相,皆是虛妄」,就連「眼見為實」的常人所謂的真的存在,在理性的分析下都很可能是虛妄的,那根據經驗再抽象為概念再推導為理念的存在,會是真的嗎?若說感官經驗是假是虛,反而理念是真是實,這說的通嗎?

這真的很有趣。所有問題的討論,在打破砂鍋之後,都會懷疑到提出問題的語言本身(概念)。到底問題在語言所指的對象,還是在語言本身?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道可道,非常道;佛說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即非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概念到底是不是真的?所謂「真的」是由概念本身構成還是概念所指的對象構成?…這種真實與概念的糾纏,貫串了整部哲學史。

所以,言歸正傳,上帝只是個「應運而生」的概念,還是真實的?別說上帝了,就連「我」是不是真的都很難說。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扣除了眼耳鼻舌身意,沒有了色聲香味觸法,「我」還在不在?那「末那」識還能起作用來形成自我意識嗎?感謝佛陀,我們還有個「阿賴耶」,若能轉識成智,海底湧紅輪,破除一切理障,便能直達心源。這也算是為我們認識上帝別開了一個生面。

以上是把「古今多少『學』,盡付笑談中」。認真的學者莫怪。總之,沒有這些「虛妄」的概念,我們實不能以思維的方式定位自我,甚至不能肯定「自我」之存在。(有不云乎,我思故我在。今不假概念,無思,則我還在不在?)但有了這些「虛妄」的概念,「我」又與這些概念同歸於虛妄。真是千古難解。

當然,說難解,嚴格說,也只是思辨理智上的難解。這難解,東聖西聖,心同理同,為我們指出了一個可解的方向,就是由「實踐」而來的直覺。「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聽說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古今中外之聖教無不重視修行,此乃破虛還實之唯一解方。不過自文藝復興以來,思維理性大興,於是人類多理障,雖然「思入風雲變態中」,思維可以逼近到上帝跟前,但總差一步之遙;如影歷歷,逼取便逝,奈何?則唯有以理破理,以智破智,看看能否窮智見德,重歸實踐。

二、何以說,上帝只給了人自由(主體性),卻未能給人創造意義價值的權力(道德性)?

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人為了自身的需要創造了上帝(這一概念)。(這句話如果改為「人為了自己的需要而發現了上帝」,我想宗教徒也可接受了。而這兩句其實意思一樣。)那麼,請問這「需要」到底是什麼?簡言之,就是人與上帝合一的需要。

人看見(發現)了上帝,就代表人需要上帝,也就代表人與上帝是分離的,破裂的,而非合一的。(如果是合一的,反而看不到了,不過是如涅槃之境,根本不必有上帝這個概念。)這令人不能忍受。為何不能忍受?因為上帝就是完美,就是全能至善,人與上帝分離,就代表人知道自己不是完美,不是至善;也就是說,人知道自己壞、有殘缺,故不能忍受。如果人不知道,那人也不需要上帝,如同其他萬物,「奔流到海不復回」,也就罷了。但人偏偏看到上帝,於是一步一回頭,上帝啊,你為何讓我看得到卻摸不到?可望而不可及,那我的救贖在那裡?(苦海無邊,何處是岸?)

上帝給人自由,就是讓人可以自由地轉轉頭,看見上帝,而不至於頭也不能回地「奔流到海」。但上帝不給人道德,因為怕人「自以為是」,(道德不就是判斷是非嗎?)雖然轉頭了,卻不走向上帝,而占山為王,自立門戶,妄自尊大,然後互相攻伐。這不行,這是「道術為天下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各個都自以為是,從此不服從上帝指令,永無寧日,上帝受不了,要頒布十誡。說實話,不是上帝受不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相生相尅,上帝早就習以為常。)是人受不了。人受不了,因為這樣的上帝是破裂的,是放任「人神關係」相悖而不統一的;這樣的上帝有也等於無,所以上帝(還記得上帝怎麼來的?)也就必須是「受不了」的。

所以,人雖能自由地轉轉頭,但必須回看上帝,仰望上帝,走向上帝,再與上帝合好如初。(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因此,什麼才是對的?只有順從上帝才是對的。其他廢話都別說了,「方向」的決定權,在上帝手上,免得你們狼奔豕突,四處亂竄,白白浪費了自由。只有上帝才能告訴你方向,才能決定你做的對還是不對。

問題是,上帝他老人家不說話啊!(天何言哉?)說話的都是上帝的人間代理人(先知、聖子、聖王、聖賢、聖徒)。代聖立言,決定你的是非對錯,這就叫「權力」。

本來是聖者為王,聖者才有權力指點江山,作之君作之師,好讓人們認得上帝。後來呢?誰是上帝揀選的人?上帝不說,人的肉眼凡胎也看不出來。乾脆王者為聖,有了權力便是聖者。於是,有權力的人可以替天行道,(誰知道他有沒有假公濟私?)所以他更自由了,別人在他的權力下只可以走向一個方向,他卻可以自由走向無數的方向。這麼大的自由,何必一定走向上帝?也可以走向魔鬼啊,不是嗎?權力使人腐化,上帝的担心,還是應驗了。

曾老師在文中說︰「因為亞當或所有男人都背負著不可違規的正義壓力,想用鉅細靡遺的規範與權力掌控一切,以維持合理的秩序,也是某種程度上的模仿上帝;卻不知這依賴掌控以維持秩序的最大漏洞就在掌控者自己,就在他因被掌控而受壓抑的自由人性正好借此暗渡陳倉,偷偷釋放。原來要有權力才能有自由,卻不知這樣以宣洩壓抑為主的自由只是失控的假自由而不是以創造為主的真自由,於是權力使人腐敗,人性也就向下沈淪為惡魔了!」而本文的上一段,就是在註解這段話。只不過曾老師宅心仁厚,說的更為曲折而周延。意思就是,就算這些掌有權力者本意是好的,是有心維護上帝的仁愛,但無奈「燈下黑」啊!畢竟人不是上帝,替天行道、代聖立言,負担過重,人勉力要以理性之光照亮世界,無奈光亮微弱;勉力去激發更多的光亮,則反而掏空自己,成了照不見的「燈下黑」,「權力」本身成為缺乏光亮的密窟。

「○○○,像太陽,照到那裡那裡亮。」是啊,可惜只是「像」太陽,而非「就是」太陽,所以照來照去,就是照不到自己。

三、新的宗教改革

那麼,怎麼辦?上帝要收回給人的自由嗎?別以為不可能,那就是讓人類都死絕了。你看豬狗牛羊,那一樣不是上帝的受造物?只不過沒有自由罷了。死絕了人類,其他的受造物還在,那就等於是上帝從受造物身上收回了自由。

當然,還有另一條路,就是上帝不但不收回自由,反而還要給人道德(意義價值)的自主權。上帝不再規定什麼是意義與價值,而讓人自己去創造。創造,無中生有,當然是自由的;但上帝不是担心人會亂來嗎?(所以才要宣告真理,要人服從。)沒關係,經過之前的教訓,上帝也學會了,人類自由創造的結果,是助成了自由呢?還是否定了自由?前者就叫善,是真自由,是人人能夠彼此互通,出入無礙,邊界渙漫,水乳交融,浩浩湯湯,橫無際涯,與天地同流,與上帝合一。這種創造,就統稱為「愛」。相反的,如果選擇了否定自由的創造,則結果是縮限了自我,固化了群己的邊界,僵化了人我的定位,十步一營、五步一壘,處處設防,彼此攻伐,…則創造越多,條條框框越多,人越覺得拘束不自由。這樣的創造,固然也是一種自由創造,但卻走向了自由的反面,結果只能是惡。但這也是人自己的選擇,最終是自己懲罰了自己,那也就不勞上帝費心了。而這兩種「自由創造」的路向,也就印證了曾老師在文中所說的︰「道德性就本質地蘊涵在主體性之中」。因為真正的自由,即能夠實現「自由」的創造,必定涵著道德(愛)的實現,否則自由就會走到它的反面,而把原來可有的自由也給摧毀掉了。

當然,自由地創造到底要走那一條路?畢竟還是人類的自由。雖說「自由必然涵著道德」,也就只是「涵著」而已;真正落實與否,還看人自己的實踐與選擇。

然則上帝到底要收回自由呢?還是將道德判斷的權柄一併給了人?這又回到了開頭「上帝造人」與「人造上帝」的邏輯。上帝的選擇,其實就是人選擇。(不有言乎?「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人要選擇毀滅,就等於上帝選擇了收回自由。但事實上,上帝早就悄然將道德(價值判斷)的權力交到每一個人的手上,否則人又怎有能力去認識上帝的全善呢?(這裡就脫離了電影的述事脈絡,我雖未看,但從曾老師的行文之中可窺得一二。曾師隨影片而演義,故在行文之中不能明顯肯定這一點。然本文脫離影片而依曾文發揮,則此處就可以點明。)

於是,這就連接到了曾師所提的「新的宗教改革」。即是要將人之潛存的道德性,由潛德幽光轉為全面自覺,以對自由的內容作實質的價值釐定(而非僅僅是對自由的形式之肯定),以此來看待、包容、引導人之所做所為,以期「自由」內而與自信合一,外而與道德合一,得自由之利,而又能警覺、節制、即時修正自由濫用之敝,而開啟天人不隔的新宗教精神。

四、現實的問題

本來,文章寫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但如果只是如此,則不足以凸顯曾師此文關係之重大,也不足以表明我讀此文之後何以會有激動之情。蓋以上所說,實是指出人類文明又走到了一個新的關口;從普遍貧窮與供給不足,經工業革命與科學、民主(理性的架構表現)等等之貢獻(主要來自西方),來到了普遍富裕乃至供給過剩。於是,由理性之架構所撐起的廣大空間,使西方從傳統宗教精神的約束中走出,可以獲得更大的自由。那麼,這個「自由」要用來幹什麼?曾師此文實際上就是回答了這個問題。所謂「新的宗教改革」,就是指出這個自由理應成為彰顯自由價值的創造,即中國傳統之人文化成(或曰禮樂文明)。

從某個角度說,此論即同於上個世紀早有人提出過的看法︰東方文明將可救西方文明之敝,或所謂「二十一世紀為中國人的世紀」。意即︰在中國學會了西方的科學理性與社會制度後,取得了與西方平起平坐的權力;然後東方之宗教精神與道德精神,就可以引起西方人的另眼看待,而發現其中實有足以啟迪西方、促進西方宗教改革,以救西方文明之敝。此即中國文明對全世界的貢獻。

然此說當時即信者寥寥,如今更是無人彈此調了。不但西方人不作此想,(較之當年有西皮嚮往東方禪學,存在主義者目光看往東方…等,今日西方學界對東方文化之態度,反而日趨僵化保守,整體呈倒退的狀態。)中國人(不論海峽哪一岸)亦鮮少有此自信。今之中國人欲有所貢獻於世界者,或僅停留在器用技術層次與西方爭勝,而早已丟失自家之道德信念(宗教精神);多數人(含學者)對孔孟老莊等傳統精髓的了解都非常粗淺籠統,甚且因此而輕視之,可謂懷其寶而迷其邦,並不自知何者為自家傳統的獨特與優勝之處,遑論有自信去助成西方文明之更新。

正是因為東西方宗教精神(道德精神)的衰微,造成今日之技術雖然高度發達,早就可以達到全球一體化的運作,但精神卻顯得固步自封,道德理性倒退,陷入高度蒙昧與自私。舉世就在此恍恍忽忽迷迷茫茫的狀態下,讓高超先進的技術把全人類的命運推向一個不可測的深淵。

中美走向對抗,舉世都看在眼裡,而有心人深以為憂。雖然對抗表現在技術的傾軋與經濟的爭雄,但實質上則是西方對「異文明」的極度不信任。(2019年5月,美國國務院政策規劃主任史金納(Kiron Skinner)有一段赤裸裸的種族主義講話,可為代表。)而中國高舉民族復興的大旗,意在走出百年來的屈辱;但走出屈辱之後,下一步的發展方向何在?能為世界帶來怎樣的新精神?則並沒有很清楚的自覺。此所以領導層要不斷呼喚「文化自信」、「制度創新」,但文化自信不能只靠唐詩漢服,制度創新更不能憑空發想;沒有文化精神的透徹反本並與現代性的深入結合,怎麼能迸發出由本貫末的時代新聲?於是中國時下之處境,實不免於「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的尷尬狀態。(此語絕非文章修詞,而是切中當下中國之問題。唯內容申論過於龐大,此處姑以此言聊備一格。還請讀者勿忽略之。)以致於中國雖有雄心壯志,方向大體正確,(如倡言世界共同體、主張共同富裕,強調不稱霸,無意取代美國等等。)然論述未臻完備,目標有欠鮮明,導致桴鼓未能相應,上下多有猜疑。

七年之病,尚需三年之艾;況世局沉疴由來已久。然今不蓄艾,則永無了期。如果我們不願見到「上帝收回人之自由」的悲慘結局,則必然要以「但問耕耘」之精神,勇於蓄艾。而蓄艾之道,在西方,為找回並革新其宗教精神;在中國,則為中國文化精神之反本與開新。前者留待西方有識者為之,後者則在於我們內聖修身精神之恢復與不必依附政治之新外王的創造。所謂「新外王」,即秉反省之誠與仁心之明覺,開展出基於真誠與愛的人際關係(不止是互利共贏),開發基於兩性平等與道德之愛的新夫妻關係(不止是兩情相悅與彼此愛慕),讓家庭真正成為情感(包容)與愛(推擴)的基地;而讓所有人都成為擁有創造意義、實現價值的真正自由完整的人(不止屬於掌握權力的人)。而這,也同樣是西方新的宗教改革所應達到的目的,正所謂「殊途而同歸」也。

當然這是一個極為龐大的文化復興與道德創新運動,千絲萬縷千頭萬緒,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更何況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今若仍只是袖手談心性,隔山觀虎鬥,則是未知時局之嚴峻。知世局危險,但以為上述過於迂闊,只想依靠政經軍事決出勝負,則不知那只會拖延問題,冤冤相報,自陷斷港絕潢,沒有出路。今日問題之總根源,在於人心之狹隘,以自由之心卻自陷於「不自由」之中。此即是人憑藉技術之發達,勇於爭取自由而放棄上帝教導,卻又找不到走回天國之路;「人心」「道心」相背,自由與意義相離。故治本之道,只有如上文所示,凡有所覺者皆當勇於實踐,以帶動更多的真正的道德創造,成就更多「充實而有光輝」的人;最終積少成多,扭轉世局。則或經過數十百年之蓄艾,數百年來之頑疾終將痊癒,而為人類文明再開一新局面也。

我想以上這一番議論,乃順曾師文章之義理脈絡而所當有,應不謬於曾師文章之微言大義也。

電影《可憐的東西》的宗教改革聯想 | 曾昭旭

1. 寫作緣起與劇情梗概

前天去看了非常熱門(不管賣座還是影評)的金獅奬最佳影片《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這的確是一部非常有趣的電影,不但情節豐富,解讀更是言人人殊,各有所見,大大考驗著影評人的功力呢!

關於情節,我只能畧述梗概。大致是名為上帝的醫生葛德溫(Godwin),拯救了一名跳河自殺的孕婦,但徹底拯救之方卻是將她所懷嬰兒的大腦移植給她,遂構成她是她的女兒,但也是她的母親的弔詭狀態。(本末同體、天人合一?)醫生命名她為貝拉(Bella,意為美麗的女性),並視之為一個新人類的實驗。而貝拉的實驗就是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與愛的存在之時(以她的性快感以及與醫生助理麥坎多發生情愫為象徵),她離開了醫生的家(神殿?伊甸園?)到外面這個真實又複雜的世界去冒險闖蕩以獲得自我與愛的充分成長,然後才重新回到醫生身邊,並在查淸楚她的前生為何自殺的始末因緣之後,與麥坎多成婚;更在醫生死後,接手了醫院事業(接班成為新的上帝?)⋯⋯

2. 是上帝創造了人,還是人也創造了上帝?

但知道了故事情節之後,更重要的是該如何詮釋這些情節?我覺得核心關鍵就在先確定該如何理解葛德溫醫生這個角色,因為他就是整個故事情節的意義根源。的確,這世界是上帝創造的,要了解這世界尤其是人的存在意義,當然得了解上帝心裡的想法才行。

但人身為被造物,不是沒資格沒能力了解上帝嗎?這個成見必須首先拋棄,才對得起上帝特別賦予而唯人獨有的自由。好,那該如何重新為上帝定性定位?原來上帝也跟貝拉一樣,是他爸爸(就是醫院的創辦人,也許那才是不可知的真正上帝。)的實驗品,而且還是個出了差錯,結果並不完美的實驗品。(所以上帝才有一張破碎的臉,不但腹有腫瘤,甚至還不能有性衝動,因為會耗用太過巨大的能量——可能正是上帝的上帝的設計有誤罷!)

其實這個不完美上帝的設計者,正是電影的編劇、導演,也就是人。原來人固然是上帝創造的(根據創世紀乃至種種創世理論),上帝卻也是人創造的(所有上帝創造世界包括人的理論可都是由人提出的)。遂構成一個卒始若環的弔詭或悖論,也就是人生最大的待解奧秘所在。而奧秘本質所在,正在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但上帝自己的形象就是破碎不完美的,所以祂所造的人也當然不會完美。因此人要達致完美,只能通過自我創造、自我實現。成固不能歸因於上帝,敗亦不能歸咎於魔鬼(神魔其實一體),而只能歸責於人自己的自由。當然自由正是上帝給人的特殊禮物,只是這禮物的本質卻正是成敗兩可不定,可以是神也可以是魔;而到底成神還是成魔?則只能是人之自擇,而非上帝所能決定。所以得人畢竟成神了,神才存在,此之謂人創造了上帝;當然反過來也成立,就是魔鬼也是人創造的,當人把自己活成魔,魔也就存在了!

3. 上一次實驗的階段性任務與流弊

因此,電影中這位由編導所創造設定的上帝,其最大的特色,就在他尊重貝拉的自由,任由她離開他的神殿去自由闖蕩,在冒險中成長;而不因她犯了規、私下吃了禁果而生氣震怒,橫施懲罰。上帝只是秉持祂始終如一的慈愛,等待她自由歸來。

上帝為什麼會這樣對待貝拉呢?我想一定是祂記取前一次實驗的失敗教訓,而反省修正的表現。原來祂上次按自己的形象造人的時候,只給了人自由(哲學上可稱為主體性),卻沒有給人創造意義價值的權力;遂令人明明具有意義創造的能力(哲學上稱為道德性),卻不被上帝允許,遂令創造的嘗試變成違規與叛逆;這就是亞當吃禁果被逐出樂團的公案。

上帝為什麼不允許?我猜想是上帝擔心人濫用了本質兩可的自由,因此把道德性掌握在自己手上沒有一併隨自由賦予給人,以便當人違規(上帝的誡命)時作為懲罰匡正的權柄與工具。卻不知這在人性成長的幼稚期容或有階段性的必要,但如果不知變通,稍涉過度,便會釀成親子感情的對立、人神關係的破裂、自由與正義的矛盾。

但造成這樣後果的上帝是真的上帝嗎?應該不是,而只是人以為乃至是人創造、人設計的上帝的某一種應機的形象罷了!

所以,當人性逐漸成長,上帝形象的設計也應該與時俱進,應該放下過時的威權正義,秉持上帝一貫的慈愛本質,去信任人的自由探索才是。而電影中的這位上帝,苦惱於他父親的過時設計(不能輕動情慾的性壓抑)對人性發展造成的障礙,而思有所修正,不正是一種與時俱進的表現嗎?

4. 新實驗改由夏娃擔綱

那祂的修正是什麼呢?就是這回的實驗不放在亞當(男性)身上而改放在夏娃(女性)身上。因為亞當或所有男人都背負著不可違規的正義壓力,想用鉅細靡遺的規範與權力掌控一切,以維持合理的秩序,也是某種程度上的模仿上帝;卻不知這依賴掌控以維持秩序的最大漏洞就在掌控者自己,就在他因被掌控而受壓抑的自由人性正好借此暗渡陳倉,偷偷釋放。原來要有權力才能有自由,卻不知這樣以宣洩壓抑為主的自由只是失控的假自由而不是以創造為主的真自由,於是權力使人腐敗,人性也就向下沈淪為惡魔了!電影中出現的一個個男人,除了仍待在神殿的上帝葛德溫與助理麥坎多,不都是依賴錢權、沈迷掌控的腐敗男人嗎?勾引貝拉的壞律師鄧肯正是最佳代表,最後他失去錢權(貝拉也不聽他的了)的狼狽可憐樣子也完全到位。原來片名「可憐的東西」指的就是這樣的假人與徹底失敗的實驗品啊!所以上帝這回改派夏娃或女性去進行人性的新實驗,那就是信任人的自由,了解道德性就本質地蘊涵在主體性之中,只能通過每一個人的自由創造去實現出來。而這次新實驗的代表案例就是貝拉。

當然貝拉這位女性也不是舊時代被設計被制約、以服從男性掌控為主的舊女性,而是雖仍具舊軀體卻已有新頭腦的自覺新女性,所以才能熨貼上帝的本懷,才能成功回到上帝仁慈的懷抱,並且接手舊上帝的事業去引領世人走上自我實現的正道。

請問貝拉是如何呈現新人性的新風貌的呢?就是秉持上帝永恆的慈愛,表現對人性正邪兩可的矛盾完全的同情、接納乃至承擔,在種種際遇中不委屈不受傷,只一一都有助於她對複雜人世的同情了解。這樣她反而才能真實增長她的內在自信與處事智慧;這才是新一階段的人性藍圖啊!

而這樣一番論述,不正指向一次新的宗教改革麽?我不敢這麼托大,就姑且說是我觀影後的自由聯想乃至狂想罷!

美、愛情與時間 | 霍晉明

對美與愛情來說,甚至對所有的絕對價值來說,時間都是一個很奇妙的因素。

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為何很多傳奇的、偉大的愛情故事,都是以戰爭或災難為背景?(戰地鐘聲、戰地春夢、北非諜影、鐵達尼號…),如果不是戰爭與災難,那就多半有個「死亡」的結局(羅密歐與茱麗葉、梁祝…)。不論戰爭、災難還是死亡,他們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時間」到此為止,沒有明天。

時間使一切產生變化。如果已經到達完美,而時間不停止,那麼,接下來,要怎麼變?這是個難題。

想想奧運的冠軍,走向頒獎台的那一刻,接過了金牌,戴上了桂冠,人生走到了最高峰,所有的辛苦與淚水都有了代價,時間在那一瞬間,彷彿凝定了,你是全世界的焦點,榮耀的頂峰,然後,接下來呢?勢必走下神壇。

如果耶穌不死,或復活了不升天,那耶穌還是耶穌,但是會有後來的基督宗教嗎?(所以,耶穌的死,也為西方價值體系,美與愛等,訂下了基本的格局。)

數日前,上曾昭旭老師的美學課程,他以對待時間的三種不同態度來區分西方、日本與中國的美學。西方的美學最容易了解,因為那是「時間凝定」的美學,是取消時間因素的美學,是聚焦在高峰經驗、專門記錄下最高峰經驗的美學;以繪畫為代表,要突出焦點,展現絕對精緻的空間感(完美的構圖),輔以美麗的光影,而取消了(或說凝固了)時間。

我的感想是︰西方傳來的浪漫愛也是如此。在達到愛情的高峰,除了做愛以達到生理性的忘我(以印證精神性的人我合一、水乳交融、不分彼此)之外,簡直無事可做,無事該做。而在之後呢?(總不能不停地做愛吧?)如果不死,就只好「王子與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什麼都不能說了。再說,就是狗尾續貂;再說,就是對完美愛情的䙝瀆。

然而,日子還是要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幸福的初戀幾乎成為之後所有愛情嘗試的詛咒。初戀越是甜美幸福,以後就越是難以為繼,或難以重新開啟。成就有多高,陰影就有多深。

反過來說,一想到還有「後來」,我們就很難在當下拋棄一切,不思前不想後,奮不顧身地勇敢去愛。於是,「浪漫」也就始終難以降臨。因為你的思前想後,就拖累了現在;不能聚焦在當下,高峰也就到達不了。(想像一個拋物線,或一個鐘型曲線,如不能全力向上,而在兩端用力,則在前後兩端的拉扯下,中間的「高峰」就高不起來了。)所以,為什麼少年人容易戀愛?因為他「不顧將來」。戰爭或災難時容易有真愛?因為「沒有明天」。淑女總是愛浪子,不就是因為浪子「沒有明天」的氣質,而顯得特別真誠直率而光彩動人嗎?

西方美學專注於記錄高峰經驗的完美,而日本美學呢?則領略高峰經驗的美感時,同時就已感到它必然的墜落與消逝,所以在完美的同時,就染上了悲劇的色彩。不待高峰經驗失落後而悲傷,而就在高峰經驗的同時,同時染上了一層「必然失落」的悲傷。(這種認知,也可以是一種感覺,好似康德所謂的「統覺」。)甚至要刻意提醒這種「必然失落」,以同時體驗、欣賞這種「高峰與深淵並存」的強烈對比,(所以特愛櫻花,以其怒放之盛、凋落之快,對照強烈。)以為這才是「美」的全部。

所以,在日式美學觀的影響下,其文學中的愛情故事,即便在歡樂的高點,也離不開憂傷的色彩。

那麼,中國式的美學呢?與西方略去時間的空間美學相反,中國式的美學反而特重時間,可稱為「時間美學」。

同樣的時間美學,以對待時間的態度來說,又可再分為儒、道兩家。

道家美學,對待時間,首先就是「忘」。「忘其身而身存」,忘記時間,才能隨波逐浪,與物相偃仰;應機而動,忘時而得時之全,忘生而得生之全、忘美而得美之全,忘道而得道之全。(此即牟宗三先生所謂「作用的保存」、或曰「縱貫橫講」。)

表現在藝術上,可以說,中國的藝術,它並不像西方美術那樣要記錄高峰經驗,要突出「完美」給人觀看,而是要引導你進入創作的時間之流中(也就是生命之流,不限於作畫的那一段時間),自己去體會、去發現那高峰經驗。

所以,中國式的繪畫沒有焦點,但又可說一筆一畫都是焦點(有所謂的「筆力」),讓觀賞者在鑑賞的過程中,自由去體會,去發現,去進入創作者的生命之流。所以,「一枝一葉總關情」,讓你觀畫看帖像看一幅長卷,像看一部自由剪輯的電影,慢慢展開,四處遊走,漸漸體會,然後,即便是畫面上的塗抺刪改,一樣成為生命之流中可感可泣的一部分,(中國三大傳世行書,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姪稿、蘇軾的寒食帖,都有明顯的塗抺之處。)從而領略其整幅作品,乃至作家全幅人格之精粹。

所以,道家的美學,並不否定高峰經驗,但也不刻意呈現、突出高峰經驗,而是認為沒有整體,就沒有高峰,看懂整體,才能發現高峰;體會高峰,不能離開整體。而整體與高峰,都不能獨立呈現,渾融一體,也可以是平淡無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有真人而後有真知;「美」並不突出它自己,而有如王陽明的山中之花,等待有心人的觀照而同時朗現。

而儒家美學呢,儒家美學一點不否定道家的美學觀,(前段引王陽明,顯示儒道相融無礙。)孔子也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儒家一樣不突出孤立於時間之流中的美,一樣認為高峰與整體是結合而不可分的(所謂「泰山那有平地大」),但儒家並不正面地主張「忘」(也不否定),而是認為當下的真精神實為「創造」。創生,生生不息,則每一個當下都是日新又新,也就自然都是忘其自身的。(若留戀不忘,便不能源源不斷、生生不息的創造。正如俗語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繫辭),剛好可以呼應莊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儒家之生生大德,即道家之天地大美,二者互為表裡,毫不違和。當然,如果純從道家的觀點看,也可以說,儒家提供了一個能「忘」的最佳方式,就是生生不息地創造。創生與忘,亦是可以互為表裡。

「問渠那得澄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源頭活水,即是生生不息的創造之真機。與其看重既成之完美的高峰,儒家美學無寧更重視每一刻的創生之真機。畢竟一切之美善,皆從此源頭活水而來。此所謂「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孟子說︰「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有志向,有自信,能實踐力行(即「可欲」、「有諸己」、「充實」),才可言美;而內在之美感體驗,又與外在之可大可久如聖如神是相連為一的。

但所謂「生生不息地創造之機」到底是什麼呢?即無非是主體之明覺,於每一個當下「能近取譬」,不陷於過去的光環或陰鬱之中,亦不溺於對未來的想像與期盼之中,能「無入而不自得」地做一個真真正正的人,做一個實現人之本性(仁)的人,能隨時正心誠意,即物潤物,…即孟子所謂的「踐形」。這是道德的,也是美的。道德就其人我感通之成效說;而美則是從「天生德於予」(孔子)「萬物皆備於我」(孟子)的體會來說。於是乎,儒家式的藝術之美,對於那經驗的有形之美,是要「略其跡而原其心」,重其意而忘其形,所以要含蓄、內斂,不顯鋒茫,以呈現(或喚醒)人在每一個當下之創生之機(即主體性自覺與振作、力行之一念),或進而呈現主體自覺後而所見世界之乾坤朗朗,泄泄融融。

總之,儒家精神當然不會否定人生有所謂的高峰經驗,但它更重視、更關心的是,在人生長河之中,如何會出現這美的經驗呢?蘊藏美的生機在何處呢?它要發現、要表現的正是這「淵飛魚躍」、活潑潑地、無處不蘊藏之生機。這蘊於尋常日用之中的生機,正如宋儒教人要找尋的孔顏之樂,外表看來都是平實無華,平凡無奇的;所以,中國藝術也就是在這平凡無奇的面貌之下,去顯露那「氣韻生動」(謝赫六法之第一項)之勃勃生機。所謂「機」,自然是當下的,一瞬的,剎那的;但它又是蘊含於生命全體之中的,所以它既是當下的,又是全程的、整體的。這又是一種相互成全,相互支持的關係。當然,與道家相比,儒家更是以那「當下一機」為主,以「一元復始」、「一陽來復」的一念創新之精神,去帶出、去完成那整體的意義與價值。那麼,鑑賞者果然能看出來、領略到這盎然生趣與全盤皆活的義蘊嗎?孟子說,善觀海者,必觀其瀾,這也就更依賴(或說尊重)鑑賞者個人的生命體悟與人生修養了。

說回愛情,中國傳統文學中的愛情故事喜歡大團圓,甚至死了還要來個「狗尾續貂」,在天上團圓。固然十分庸俗,但背後還是有一個「整體歷程必須是有意義的」之理想在其中。但因為沒有「浪漫愛」的因素,(時空條件不具備,即男女兩性的平等人格尚未出現。)所謂愛情,多數只是男女相吸相悅之歡喜,即人性要求相連相通之自然,而非具有人格意義的互為知心。所以嚴格說來,所謂「愛情」,最後都被倫理道德給淹沒了。而愛情之美,其動人之處也就融於日常倫理中的生活互動,見其婉約蘊藉,脈脈含情;而不顯浪漫高峰的激情與聲光互印。

然而,時代總是在變動。當男女平等的時代到來,源於近代西方的浪漫愛自然引入,則具有中國美學精神的愛情故事當如何續寫呢?

正如曾昭旭老師所說,關於浪漫愛,西方數百年來也只走了一步,知其始,證其真,但不知如何善其後。方之於西方美學,正是可以記錄、描摹高峰之美,但卻孤立無援,無以為繼。是以西方之愛情故事,如不以悲劇作收,即陷此尷尬之境。

那麼,浪漫愛來到中國之後,接榫中國文化、中國美學精神,正可發展出後續一步,而有新的面貌。然茲事體大,本文只能簡要的述其結論,即,由道家之精神,讓「來無影、去無蹤」、「出入無時,莫知其嚮」的浪漫觸動,得到一個以「忘」、「無求」為核心的修養原則。即,浪漫之美亦非全憑天賜與運氣,而與人之自我修養有一定的相關性。

而在浪漫的高峰經驗後,則應輔以儒家的修養原則,即賦與道德理想,讓愛情能從純粹的、個人的美感經驗,提升至人生全程的、人格成長的、涵蓋萬有的、生生不息的道德創造之中。讓愛情由激情炫麗而回歸日常生活中之生機處處,於㝷常日用的事事物物中見其心心相印,以能成為具有邁向高遠理想之志同道合的終身伴侶。此即曾昭旭老師所謂的「友誼風」之愛情。(所謂「友誼」,特指具有「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的文化理想。)以此而為「浪漫愛」接入日常生活,接入人文理想,而開出愛情在時間之流中具有發展性的新面貌。

以上謹就上課所感,由中西美學的對比而想到與愛情的相關性,略陳所得,就教方家。唯非學術論文,故論述不能周延。掛一漏萬之處,還請讀者見諒。

監控資本主義:簡介和感想 | 郭譽申

《監控資本主義時代》([1])被稱為一個時代,可見其影響之大,至少其作者S. Zuboff(以及書中提及的一些學者)是如此認為。S. Zuboff是哈佛大學商學院榮譽退休教授,長期研究數位社會的崛起,包括它對個人、組織與社會的影響,以及它與資本主義的過去與未來的關係。[1] 是對數位社會提出警告。

以Alphabet/Google和Meta/Facebook為首的很多企業,其網路(有線或無線)產品對廣大的使用者免費,而以商業廣告作為主要營收。為了提高其廣告的準確度和價值/價格,即把廣告投放給最可能有興趣的使用者,這些企業利用其網路產品蒐集大量的使用者資訊,加以分析整理,以了解使用者的屬性、偏好等等,等於是對使用者進行監控。監控使用者能夠產出準確、高價的廣告,為這些企業製造出傲人的營收。

隨著網路產品的應用愈來愈廣,如智慧家庭、智慧城市、物聯網、穿戴式感測科技等等,各種企業對使用者的監控也愈來愈廣泛,而且不僅監控,還能相當程度改變使用者的思想和行為(藉由餵給使用者特定的資訊)。另一方面,監控所獲得的使用者資訊不僅用於準確、高價的廣告,也有很多其他應用,如醫療保健產業、偵察恐怖組織和行動、幫助候選人改變選民的支持態度等等。所有這些改變了傳統資本主義的面貌,因此被稱為監控資本主義。

監控資本主義是「資本主義猛烈的變異現象,而其中財富、知識與權力集中的程度之高,已是人類發展史上前所未見。」監控資本主義運用「新興機器控制力量…無所不用其極地支配社會,讓市場民主面臨艱困挑戰。」「這是不必運用暴力,就能達成確定性的未來。我們付出的代價不是身體,而是自由。」受到監控資本家支配的一般大衆產生「歸群行為」,過著「蜂巢人生」。作者對比機器控制主義與極權主義:

[1] 對比機器控制主義與極權主義,讓筆者想到《羔羊為何沈默?》([2])裡對比新自由主義與法西斯主義(參見《新自由主義重傷民主制度》),是無獨有偶啊!監控資本主義或機器控制主義的崛起至少部份歸因於新自由主義的自由放任而更進一步,因此它們都具有極權主義或法西斯主義的一些特徵。此外,這些網路監控大企業也多有市場壟斷之嫌(參見《科技巨頭是否壟斷?》),一般老百姓實在無奈啊!

反共人士和媒體一向指責中共政權嚴格監控其人民,[1] 告訴我們,美國的監控資本家監控全世界的大部份人民遠超過中共的作為,而美國政府與他們合作,透過他們實現所需的監控目標(譬如以反恐的名義)。美國監控資本家的勢力龐大,控告他們侵犯隱私或壟斷的案件不少,但都很難成立。對比之下,中國的網路大企業受到政府較多節制(違反則被罰鉅款,例子不少),因此比較不致於形成監控資本主義。

美歐已經逐漸認識網路科技巨頭的監控和壟斷之害(雖然未必能夠阻擋),受美國科技巨頭監控和壟斷的台灣卻一直不知不覺,而樂於被監控和壟斷啊!

[1] Shoshana Zuboff《監控資本主義時代(上卷:基礎與演進;下卷:機器控制力量)》時報出版,2020。(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The Fight for a Human Future at the New Frontier of Power, 2019)

[2] Rainer Mausfeld《羔羊為何沈默?菁英民主與新自由主義對社會和生活基礎的摧毀》南方家園 ,2022。

不是你記憶不好,而是你容易分心,又不容易收心 | 張復

隨著年紀的增長,很多人發現自己常常站在打開的冰箱前面發呆。你也許會感到納悶,剛才明明是你自己要來這裡,怎麼一下子就忘記來這兒的目的。這問題很容易被你看作是記憶力正在退化,因而引起罹患老年癡呆症的恐慌。

然而新的研究指出,這其實是另一個型態的問題:你切換工作(task switching)的能力已經不如年輕時那麼順暢。問題的來源是,我們在從事任何一個工作時都需要把一些必要的資訊暫存在工作記憶(working memory)裡,而儲存的區域很接近大腦從事決策與執行計畫的區域,以便它隨時可以取用所需的資料。例如,在書桌前工作時,你突然感覺餓了,想找個東西來填肚皮。工作記憶會告訴你,冰箱裡有這樣的東西(你的腦子裡還會出現那個東西的影像)。你起身以後,會隨著平日的習慣走向冰箱。等你打開冰箱門,理論上工作記憶會告訴你在哪裡可以找到你想要的東西。然而你就是想不起來自己要尋找什麼,甚至來這兒幹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事實上,如果回想一下自己的動作,你會發現你經常被一些新出現的想法所干擾。例如,當你低下頭找拖鞋的時候會發現,天呀,地板上怎麼有垢物。或者,你一面往冰箱走去,一面還在思索原來進行的工作。經過電話機的時候,你又想,很久沒打電話給媽媽了。這是為什麼等你走到冰箱的前面,你已經忘掉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

一個心理實驗給受試者看螢幕上的一個場景。這場景的影像出現十多秒以後,被一個臉孔所取代。這時候,受試者被要求描述這臉孔的性別以及年齡。接著他們又被詢問原先的所看到的那個場景是什麼。年紀大的受試者不記得原來場景的比例遠大於年輕人。

很顯然,年長者在這方面所表現的問題是,他們的注意力容易被干擾、被打亂,也就是,他們容易分心。更討厭的是,他們又不容易喚回原先在使用的工作記憶。換言之,分心之後,他們還不容易收心。這是為什麼年長者懷疑自己的記憶在快速消退。事實上只是,他們切換工作的能力已經沒有以前那麼高強。

這是為什麼老教授常常問學生:「我剛才講到哪裡了?」或者問自己:「我為什麼扯到這個話題來了?」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們想講一個熟悉的人名時,發現自己竟然講不出口。表面上,這看起來是個記憶的問題。然而,通常讓你講不出口的原因是,有一個錯誤的線索率先跑出來,阻礙了正確線索冒出來的機會。這是因為,相關的記憶資料會隨著被使用的頻率來決定哪個資料先進入工作記憶裡。然而當你發現那不是你要的資訊,你會發現自己被這個該死又無用的東西糾纏著,讓你無法繼續搜尋正確的資訊。

然而,隔了一陣子以後,你可能會突然想到那個你想講的名字,因為原先阻擋它出來的障礙消失了。事實上,這個現象與靈感發生的原理是相通的。即使訓練有素的專家也常常會在苦思的狀況下得不到適當的答案。然而當他們離開原先的思索,轉去做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去花圃給植物澆水,例如),答案卻突然跑進了腦子裡。

破解意識問題的一些困惑 | 張復

意識問題之所以讓研究者感到困惑,是因為我們感覺自己所看到的(或聽到的、想到的等等)與大腦實際所操作的方式不相一致。例如,我們覺得,當我們張開眼睛,我們可以看到所有出現在眼前的東西。可是,神經科學告訴我們,不同型態的視覺資訊其實是被不同的大腦區域所處理。這些訊息並不會匯集到同一個區域去,讓那個區域的神經細胞同時「看到」它們。於是,這裡產生一個疑惑,倒底是哪個作業員(agent)有這樣的本事,可以一下子進入處理臉孔的區域去看臉孔的資訊,一下子又跑到處理建築物的區域去看建築物的資訊?

我們會產生上述的疑惑是因為我們相信,大腦能夠同時注意(深入地處理)很多不同類別的資訊。事實上,大腦在同一段時間內處理的訊息並不多。許多心理學的實驗彰顯了這個事實。例如,在一個有名的實驗裡,受測者在觀看一個籃球比賽的視頻。這些受測者被要求同時去計算籃球從一個球員轉手到另一個球員的次數。結果呢?很多受測者沒有注意到在這時間裡,有一個著黑熊套裝的人從球場的一邊跑到另一邊去。為什麼這麼明顯的事件沒有被許多受測者注意到?因為他們在專心計數籃球轉手的次數。

這也許帶給你一個困惑。你會說:可是當我張開眼睛時,我能夠看到所有出現在眼前的東西,這又怎麼解釋?

沒有錯。當我們張開眼睛,確實會看到一個場景(scene)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忠實地逗留在那裡不走,並且會隨著我們轉動身體時改變它的內容。然而這裡隱藏著另一個不為常人所知的「內情」。我們的眼睛並不會持續注視同一個方向,它會在一秒鐘裡變換3次方向。於是,科學家做了下面的實驗。當眼睛在變換方向時,他們迅速調換場景裡的某個物件。在這個操弄下,我們會注意到這物件被調換了嗎?我們通常不知道。這顯示了,我們並不會注意場景裡所有的東西。

這時候,你可能開始認真思考,意識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們只能注意少數的物件,而那些沒有被注意到的物件跑到哪裡去了?

毫無疑問,能夠發揮注意力的是大腦,而大腦無法同時注意很多事物,如上面實驗所彰顯的。然而,大腦有另一個不為一般人所知的能力,它有超強的預測能力。於是,當我們坐在自己的房間,比如說,大腦能夠看到眼前的場景。它無法一一留意所有的東西(特別是當你逼迫它寫一篇重要文章的時候)。然而,既然這是你所熟悉的環境,大腦能夠預測(雖然不能同時處理)場景裡的許多事物。例如,當你累了,抬起頭來,你知道你會馬上看到窗外的景象,熟悉的丘陵,生長在上面的樹木,站立在附近的建築物等等。如果這時鈴聲響了,你會很快判斷那是手機的鈴聲,而且能夠推斷這手機放在什麼地方,知道如何找出它來,以便接聽這個(你不一定那麼熱中的)電話。

然而這樣的預測能力是怎麼產生的?毫無疑問,它們來自人的生活經驗,並且牢固地儲存在大腦的記憶系統裡。我們可以把這些記憶看做大腦對外在以及內在世界所建構的心理模型(mental models)。大腦如何建構這些模型是非常重要的課題,也是科學家正在孜孜不倦地研究的題材。重點是,心理模型的建構與科學模型的建構十分相似。它們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會在發生錯誤預測的時候受到更新。而大腦更新心靈模型的能力也卓越無比,是機器學習領域所亟欲模仿的對象。

上面的說法是不是解消了所有關於意識的困惑?我並不這麼認為。還有不少主觀感覺與客觀運作不相一致的情況存在。例如,雖然有不同的大腦區域在處理不同型態的資訊(包括知覺、思維、行動、情緒、意志等等),主觀上我們卻感覺是同一個作業員在操作我們的意識過程。為什麼如此?神經科學家認為,這是因為大腦有個核心網絡,在這裡的區域共享相當多的資訊。也就是說,不但處理視覺的區域擁有視覺的資訊,其他的區域,例如處理行動的區域,也擁有相關的資訊,這樣它才能夠利用視覺的導引來從事特定的工作,例如輸入文字到電腦螢幕。

重要的是,那些能夠報導我們意識狀態的區域,例如語言區域,也擁有相關的資訊,而我們會把這些區域對意識狀態所做的報導看做是意識的彰顯。這聽起來是很奇怪的說法。難道我們可能出現兩種不同的意識報導嗎?確實如此。這發生在大腦的兩個半球(左腦與右腦)失去了溝通的情況。實驗者利用這樣的腦部患者做出下面的實驗。他們讓患者的左眼看到一個好笑的圖畫,卻不讓右眼看到它。這時候,患者會發出笑聲來。然而實驗者問患者為什麼發笑。他們不會說,因為看到好笑的圖畫,因為職司語言的是左腦,它只能獲取右眼所傳遞的資訊。病人會發笑,是因為職司發笑的是右腦,它能夠得到左眼所傳遞的資訊(好笑的圖畫)。

在上述的情況,我們可以說患者其實有兩個不相一致的(關於意識的)報導。一個來自右腦,它以發出笑聲的方式來「報導」自己所意識到的狀態。另一個則來自左腦,它會以自己所接觸的訊息(例如,實驗者的領帶)來解釋發笑的原因 [1]。這個實驗說明了,一致的意識狀態可能只是一個假象,它通常只是左腦所報告的狀態,但不一定是所有可能發生的意識狀態──也許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嚴重的左傾現象。

[1] 患者的兩隻耳朵是正常的,他們會分別將笑聲傳到左腦與右腦。所以兩個腦半球都聽得到笑聲,卻會做出不同的解釋。

球賽、憶舊、共識-這些看起來沒有任何關連的話題 | 張復

球賽:

我曾經聽一位女性友人說,她現在的消遣是看電視裡的籃球賽。女性喜歡看球賽對我可是相當奇特的事情,就像我女兒喜歡看跑車競賽一樣。後來我才知道她喜歡看籃球比賽,是因為小時候常跟家人一起看,而且有她父親在一旁灌輸一些相關的知識。

其實不少電影故事告訴我們,人們對於球賽的興趣來自童年。那時他們跟家人或朋友一起觀看球賽(電視機前或球場上),長大了還想繼續看,因為甩不開憶舊的情懷。而且,很多人在一起看球賽,自然會形成支持同一個球隊的共識(情緒就更容易變得激昂),否則很快會不歡而散,因此不再有美好的回憶。

這樣我就懂得為什麼我對於球賽沒有太大興趣,因為我從來沒有跟爸媽或朋友一起看球賽。我也沒有陪我女兒看任何比賽。然而她怎麼培養出對跑車競賽的興趣?我猜是來自她大學時代的男朋友。我記得那位朋友自己就有一部二手的跑車,但不是為了拉風,而是能及時趕去打工(當跑堂)。

憶舊:

帶有情緒色彩的記憶會隨著時間而深化。這是因為每當我們回憶這類的事件,處理情緒經驗的杏仁核會加強它們的力道。那些沒有情緒內涵的事件則不會被加強,因為不屬於杏仁核的管轄範圍。

更有趣的是,這類的事件剛出現的時候,情緒色彩並不像後來回憶的時候那麼重。例如,前幾天我才跟一位朋友談到他跟另一位朋友一起住過的淡水民宅。我說,從那裡的窗口看黃昏的淡水河特別美。然而當時我並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它是隨著回憶在腦海裡一再的重現才被加強的。

同樣的,到現在我仍然記得有位住在聖地牙哥的朋友帶我去他家附近的一個賽馬場。這是我第一次進入這樣的場所。我還記得我倚著欄杆看著偌大的賽馬跑道,我也記得他帶著大女兒在眺望同樣的跑道。這些回憶也隨著不斷的重現而變得更有情緒色彩。

共識:

從觀看球賽的經驗,我突然理解到,我們嘗試與別人尋求共識的傾向來自於過去與家人或朋友成功共處的經驗。一起看球賽,並且為同一個球隊打氣,就是這樣的一種經驗。等到我們長大了,會基於同樣的習慣嘗試與其他人建立更多型態的共識。在某些方面,我們比較容易成功。例如,與同社區的鄰居取得使用公共設施的協議。但是在很多方面卻容易踢到鐵板。例如,是否支持同一個市長候選人;更不要說,是否支持同一個政黨或同一個政治理念。這是為什麼在有些問題上,同一家人也會翻臉,老朋友或老同學會當面頂嘴。

但我想說什麼呢?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人與人的合作是一種奇蹟。任何一種物種,除了人類以外,都很難與非親屬的同類做到超出互相梳理毛髮的合作,而人類能夠做到這麼多類型的合作,特別是在交換產品方面,即使與敵對陣營的人也能合作。這是多麼難得的成就,多麼值得全人類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