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 回老家山東濟南 | 蘇樂明

自小學起,我的畢業證書、考試及格證書、其他文件…. 總是這麼寫著,蘇O O民國OO年O月O日生,籍貫山東省歷城縣…。歷城縣這不起眼的地方在那裡,我察閱地圖得知它緊鄰濟南,如同台北市與萬華。進入中學,歷史課文寫著中國文化在商周彩陶文化之前為「黑陶文化」,又稱「龍山文化」發祥地在山東歷城。看到這一段課文,我的「驕傲」感油然而生,我的祖先來自於中華文化發祥地。

我父親民國5年生,在濟南高中時期,因為日本軍閥氣焰猖狂,父親與一干同學約10餘人離開家鄉,流亡後方,過程中曾越級考大學,但未能如願,來到四川考進位於成都的「空軍機械學校」。這些患難與共的同學後來多數都服務於空軍,抗日戰爭勝利後捲入國共內戰,政府遷台後他們多數是空軍的中階軍官,直到屆齡退役,都沒有回返濟南的老家。

「老家」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遥不可及,每在書本或報紙見到「濟南」,我都經常翻出地圖端詳一番。父親這些弟兄時有聚會(因為同住眷村),我偶爾在一旁聽他們高談濶論。其間有位阮伯伯曾在警總擔任少將主任,其後轉人事行政局,我因為擔任文官與他談話機會較多;李伯伯更了得,長子李天羽曾任參謀總長、國防部長,見到我母親還直喊「乾媽」。次子李天義空軍中將退役後轉任榮工處長。他們兩位年齡與我大哥相近,接觸較多,與我則生疏許多,我只是偶爾聽聽他們的故事。

父親離開故鄉後從未回返家鄉,在台灣每逢節日他會燒些紙箔遙祭老家,兩岸開放往來時,他因為年事已高無法站立,我說我們可以推輪椅助他返鄉,他拒絕我們,他說離家時堂堂邁著大步,現今竟然無法站立,無顏見故人。他始終強調頂天立地。因此「歸鄉」事,我決心由我代他實現。

我任職於土地銀行期間兩岸交流甚為熱絡,民國99年山東與台灣的工商聯誼活動在山東濰坊舉行,距離濟南不遠。土銀某些客戶在濟南附近投資設廠,我可順道拜訪客戶,也順道找尋父親出生的故鄉。我請客戶幫忙,請代為尋找位於歷城的「蘇家莊」,客戶很快回應找到該村莊。客戶預先拜訪村莊見到某些村民,姓名分別為蘇長O、蘇樂O、蘇傳O、蘇純O。客戶將訊息傳到我辦公室,我興奮的說:找到老家了。因為父親在世時候交代我們,蘇家的輩份分別是長、樂、傳、純、保,父親是「長」字輩,我是「樂」字輩。在台北我感覺即將見到老家了。

那年,在山東所有的活動結束,我啓程拜訪故鄉。老家距離濟南機場僅約5公里,拜會鄉親後直接搭航機回台北。老家全都姓蘇,村莊四周是小麥田,村民以務農居多數。父親告訴我祖父在省政府擔任文書,難怪父親一直要求我把毛筆字練好,我自小到大始終未使父親滿意的就是「毛筆字」、「硬筆字」。來到村莊大門前見到零零落落的鄉親很悠閒的或坐或站或走動聊天。一時間我有些儍眼,他們的長像、輪廓、五官.. 與我父親、兄弟、侄兒及在台灣的親戚極為相似,真是一家人。

來到鄰長(他年近80大我20,卻屬「傳」字輩)家裡喝茶聊天得知老家的源起。老家係於元朝末年自河北南部遷村至此,我屬於第17代。抗日戰爭、國共內戰,全村人口未見大幅流動。鄰長笑著對我說,共產黨來了,全村僅你父親及他的侄兒(我堂兄)隨著國民黨跑到台灣。聊天完,鄰長贈送我一手抄本「族譜」要我帶回台灣。他說該族譜,文革時期藏在米缸裡未被紅衛兵發現。我將族譜帶回台灣,親戚們傳閱後安置在書架並交待兒子、女兒永續傳承。

之後,我與鄉親並未緊密聯繫,多數由我在台親戚或我兄、妹與老家互傳訊息。自民國99年訖今已15年未見面,在台親戚告訴我,老家因都市計劃已經改建為物流業的倉儲區,鄉親們已經遷村至「臨沂」但「蘇家莊」地名及行政區仍然保留,去到濟南只須報「蘇家莊」即可找到位址,不須記住街名地號。今年再訪故鄉已經見不到許多來往行人。偶見一位老者,下車招呼。他問我來意為何?大名為何?我簡單回答並說我名蘇樂O,他立即說我是蘇家17世,他也是17世。承他引導來到舊時的村莊大門前,舊大門已經不見,但是原址立有「蘇家莊」勒石。我與內人拍照留念向老人稱謝後離去。

離開老家,車行直往20公里外「黑陶文化」(又稱「龍山文化」)出土地「城子涯」。民國20年國民政府中央硏究院史語所在該地區挖掘,出土許多陶器、石器、骨器等文物。以磨光黑陶為主要特徵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曾經被稱為"黑陶文化",因所屬地名為龍山鎮,所以稱之為"龍山文化"。民國53年我們歷史教科書也這麼寫著"黑陶文化"發祥於山東省歷城縣,那裡是我的故鄉。"城子崖"建有博物館,規模不是很大,陳列著許多黑陶器物。約10餘年前,土地銀行客戶"耐斯集團"總裁陳哲芳前輩(數年前已離世)得知我是山東歷城人,他很興奮對我說,預定在歷城興建大型黑陶文化博物館,惜未能實現。我在城子崖博物舘前拍照留念,想起陳總裁的遺願。

我父親曾經對我說他在濟南讀中學時,不時會在"大明湖"周邊閒逛。清末,訪客劉鶚來到濟南,隨意閒逛。他發現濟南城有許多很突出的特色,其間以「泉水」最著名。他以「老殘」為筆名寫了「老殘遊記」,濟南因而馳名全國甚而至全世界。老殘來到濟南投宿於鄰近大明湖的「高升店」客棧,我循足跡以高升店客棧為起點漫歩在大明湖周邊。老殘到了濟南府感覺那裡是"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起江南覺得更顯其特色。我照著書裡所寫,先在"高升店"客棧前漫步於老街,街旁小河溝流水清澈,孩童以紗網撈補小魚,沿路都是仿照明、清時期的商店、小吃攤、小型寺廟,其間偶有一些矮樹叢花,遊客穿梭,充滿著安和樂利的景象。大明湖中有"歷下亭",亭柱有幅對聯,寫的是「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老殘在湖邊走著走著,見到一古祠,柱上對聯寫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這些提詞將濟南城的特徵描繪的淋漓盡致。濟南有名的泉水池計有72座,包括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金線泉…。到處都是,也難為劉鶚之筆將濟南府推介給全國好旅遊之士。

大明湖

民國37年起國共內戰形勢翻轉。在此之前國軍人力、裝備遠勝於共軍。在全國各地只見國軍追剿共軍,共軍只能到處逃竄,偶爾乘國軍疏忽時偷襲,打完就逃。歷經35、36年共軍累積了許多小勝,氣勢上漲不已,國軍則備感力分捉襟見肘。37年起國軍改攻勢為守勢,無力全面追擊共軍;共軍則改變戰略,主動攻打國軍。起初共軍衡量本身實力,選擇進攻一些中小型城市,例如石家莊、開封、洛陽…等,由於一再得手,決定嘗試攻打大型城市。它選擇的第一個大型城市就是"濟南"。濟南深溝高壘,城防堅固,由國軍抗日名將王耀武領軍守備。37年6月起共軍動員14萬人圍城、攻城,另調動18萬人阻擊來援國軍;國軍城內外雖擁有30萬人與共軍決戰,但因部隊成份複雜,有許多源自軍閥時代的軍士陣前倒戈屢見不鮮。外城牆的國軍及早敗退至內城緊守,國軍增援僅剩空運一途。

濟南東、南、北三向的外圍均為海拔不到300公尺的小山,共軍極力攻下東面的茂嶺山、雲翅山、南面的千佛山。幾座小山標高都不到海拔300公尺,佔領後於山頭架設高砲陣地使距離不遠的濟南機場完全被砲火覆蓋,因此唯一的增援路被共軍封死。共軍在37年9月16日發動最後攻擊,原預定1個月打下濟南,却於9月23日(那天是中秋節)提前完成。再2個月共軍打下整個東北,再2個月徐蚌會戰共軍完勝,再2個月共軍和平解放北京,再2個月共軍佔領南京,國民政府遷都台灣。

濟南之戰是共軍翻身的轉折點,我到了濟南茂嶺山憑弔古戰場。追憶父親的一生,青年時期為避日禍而「南渡」長江,抗戰勝利後「北歸」期盼重整家園,未料內戰,不得已「傷別離」故鄉。希望戰爭遠離不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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