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過金門的,就知道這是哪裡,這個地方幾十年不變,我曾經親自去看過,想想父親站在那裏的心情。

父親半生兵馬倥傯,抗戰軍興,內戰,到鳳山讓孫立人練兵,軍需出身,陸軍多掛經理科,1949年10月金門戰役,201師601團,打了一仗,僥倖生還,之後的數十年,也是本島外島,來來去去。
這張照片時間不明,估計是1961年前後,因為父親與母親結婚後,1963年與1964年分別生下我與老二,在1968年,父親又去了馬祖,一去就是三年,一年回來一次,調回台灣後,在南港聯勤總部,幾年後就辦假退役,1970年又有了老三,食指浩繁,馬上都要開始讀書求學,只好先到民間公司求職,另一方有終身俸補貼,加上國軍同袍儲蓄會的利息,胼手胝足,日子總是可以過下去。
北聯應屆順利考上高中後,家裡負擔較小,父親轉入輔導會,父親木訥老實,被分到遙遠的嘉義農場,一個月只能回家一次,沒有高鐵,沒有飛機,每每收假,都是深夜離家,搭夜車天亮到嘉義,然後轉公車到嘉義農場,看到他離去的背景,難免不想到朱自清的《背影》,尤其冬天,台北冬寒,父親總是著大衣,在深夜下樓。
父親從嘉義農場,調新竹榮家後,可以每周回家,大學畢業前後,父親又調往桃園榮家,這時可以每天往返台北,可以回家了,這段期間大概是最常見到父親的時光。
別人家的父親都會出現在晚餐桌上,我們家很少,因為父親基於任務,因為工作,長年不在家,沒有堅毅的性格,是很難度過這樣的日子。
經國先生開放大陸探親前,父親已輾轉與老家親友取得聯繫,透過他在加拿大的舊日同袍轉信,憑著幾十年前記憶的老地址,找到了他的兄弟姊妹,除了爺爺奶奶已不存,其他叔伯姑媽皆健在,那是1989年,我正在海軍服役,他趕忙辦了退休,帶著母親返鄉探親。
父親在1996年辭世,算算他退休到他離去,不到十年的光景,他一輩子沒有過上什麼好日子,子孫不肖啊,他怎會不想過好日子,無奈日本人打來了,好不容易趕跑了日本人,國民黨與共產黨又打了起來。
來到台灣,安身立命,父親生前很少提起打仗的事情,等到他走後,整理他的文件,這才發現他曾經打過不少仗,用出生入死也不為過。他曾經是孫立人80軍的軍官,但我也沒聽他特別提起過。
父親婚後,對於沒有結婚的老鄉,多所關照,疏財仗義,每每惹得母親不高興,借出去的,很少找得回來,逢年過節,總有些單身叔叔來家裡吃飯小酌一番,這些都是流落在外的男人,無依無靠,只有老鄉,但是有事情,都會彼此照料。
父親派駐馬祖時,有一年碰到兒童節,當時媽媽應該是有孕在身,不方便帶兩個小孩出門,不知道父親如何找到一位叔叔,來到家裡帶我們去新店碧潭樂園玩了半天。多年後想起,才懂得父親的細心與關懷,他知道不能陪我們放假,媽媽也不方便,就找了他的同事來幫忙關照一下。
考高中,考大學,父親都問,需要來陪考嗎?我一口回絕,一來不想麻煩,二來他們來了,我會分心。大學放榜那日,父親在苗栗被媽媽娘家親友灌醉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喝醉,父親說,國立大學畢業了,回老家可以當縣長,我當是鼓勵我的話,沒有當真。
父親驕傲,因為老家過去沒有人進過大學,多年後,老家比我晚一輩的,才開始有人讀上了大學。
到成功嶺,周日探親日,父親節省,讓母親與小弟兩個人來嶺上會客,他沒來,省一個人的車錢,母親提了綠豆湯與滷味來,其實我是食不下嚥,畢竟第一次離家那麼久,又是部隊生活。小弟到成功嶺暑訓時,休假日,父親跑了一趟台中,還帶著弟弟四處玩。
大四那年,我接連考上預備軍官,碩士班,父親沒有多說什麼,只說好好念書,將來必有出息,可惜年過半百了,仍無所成,有愧先人。
父親對我服預官役,還能每天上下班,在自己房間睡覺,頗為神奇,他覺得現在部隊這麼好啊。
父親鼓勵學英文,我從小就愛翻他的《美華軍語辭典》,從看不懂,到略知一二。他常常學著電視影集飛堡戰史裡面,那句經典台詞,Bombs away,炸彈出艙。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何,他教過我,那個b不發音。
軍人都相信革命戰法,我要考高中前,沒有自己的書房,我都在廚房放張桌子,當是書桌,父親怕我被吵到,就在眷舍的空地用木板自己搭出一個房間,讓我一個人睡覺讀書,還沒到聯考,我們那個眷舍就被迫拆遷了,那個木板房間我才用了幾個月。
搬到中和,初期不太熟悉周遭,有回要去找同學,實在不認識路,父親親自帶我走去,大約就是今天的公路新村到水源路一帶,當時都還是石頭路,不是柏油路。
一生多半的時間,都不在家裡過的父親,離開將近30年,時值父親節,以此為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