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mind wandering)與文學創作的關係 | 張復

現在讓我們看看下面這首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 張繼〈楓橋夜泊〉

也許你的反應是:「怎麼又是這首詩?它到底有什麼特別,值得你們一再提起它?」這就是我在學生時代的反應。我必然在報紙副刊上看到這首詩好幾次,然而我對它並沒有什麼好感,直到有一個夜晚我站在火車站的月台上。那是我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市)的第一年。那時懸掛在我心裡的是,如果我不能通過第二年的博士資格考,我在美國的留學生涯就要告終。事情果真如此,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然而我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我沒有時間這麼做,我這樣告訴自己。

各種考量都讓我不捨得放棄就讀哥大的機會,即使進入一個大都會的學校並沒有我想像得那麼輕鬆。我沒有馬上分配到宿舍,離開學校以後必須回到原先居住在紐澤西的住所。這意味著我必須搭乘地鐵從116街到34街,然後從那裡轉乘火車到紐澤西。好像這樣的折騰還不夠,我必須在中間的一個車站下車,改乘柴油機車所牽引的列車。

當我的火車從河底隧道鑽出來,進入紐澤西以後,大都會的景象立即消失了。代替的是已經變得昏暗的天色,站立在空地上的灰色廠房與煙囪,以及長滿了蘆葦的沼澤地。很快的,我能夠從窗戶上看得到的只是車廂裡的燈光,而不是外面的景色。

等到我的火車抵達中間站,前來銜接的火車有時還沒有出現。其他的乘客似乎很熟悉這種情況。他們紛紛從一個柵欄的開口走出火車站,走進顯然已點了燈的街道。只有我一個人不敢離開月台,因為不知道能夠到哪裡去,又必須在什麼時候趕回來。我獨自站在那裡,看著空曠的四周,以及遠處閃著燈光的房舍,裡面也許坐著正在享用晚餐的全家人。大概是在那個時候,我想起了張繼的這首詩。我發現我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旨。原來作者是藉由自己在陌生地方所度過的一個孤寂的夜晚來描繪他失落的心情。

現在我有了更新的體驗。我正在寫神游與文學創作的關係。我需要尋找一個有意義的例子。我在自己的神游裡尋覓了好幾天,我想到了這首詩。對我來說,〈楓橋夜泊〉,就像那時代很多詩人所寫的詩一樣,是在不順遂的情況下所寫的。更重要的是,它們極可能是神游狀況下的產品。我沒有證據這麼說。然而,我就是在這兩個狀況(不順遂,神游)裡想到了這首詩。

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我的「考據」是否正確,而是為什麼很多作家會在這兩種狀況裡得到寫作的動力。我的看法是,大腦面對失落的狀況時,會自動在記憶裡尋找一些能夠讓它抓住的東西。有些人抓到的是童年的快樂回憶。有些人也許沒有抓住什麼,而只是自己正處於不順遂的現況。然而,僅僅讓自己看到這樣的處境,就有助於他們減緩焦慮的情緒。這是為什麼很多人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並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而僅僅是談論自己以及他們所處的困境。我認為,這種以後設的方式來觀望自己的作法,反映在不少動盪時代詩人的作品裡(例如,唐代的杜甫、宋代的李清照)。這是神游對於文學所做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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