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首詩是唐朝的張繼所寫的,這是沒有爭議的部分。有爭議的地方是,他是在什麼境況下寫的?而且,你是否需要知道這首詩的創作背景才能夠欣賞它?
我初次接觸〈楓橋夜泊〉可能是在高中的時代。那時我的反應是,不明白它動人的地方在哪裡。我不確定我是在什麼情況下看到這首詩。最大的可能是在星期天的早上,那時我才有多餘的時間瀏覽報紙的副刊。然而,剛進入胃裡的食物不容許我花費太多精神在太過曲折的文字。而且,我通常還有很多功課要寫,估計那天沒有什麼時間可以出外遊玩了。事實上,我可能已經在前一天的下午用掉這個配額。是的,在我們那個時代,星期六的下午是每個星期裡第一個可以讓你喘息的時刻,而不是那天的早上,甚至星期五的晚上。
後來我也許還有機會在其他的地方讀到這首詩。然而我第一次想起它來是在一個火車站的月台上。那是我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的第一年。那時懸掛在我心裡的是,如果我不能通過第二年的博士資格考,我在美國的留學生涯就要告終。事情果真如此,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然而我從來沒有認真去想這個問題。我沒有時間這麼做,起碼我這樣告訴自己。
各種考量都讓我不捨得放棄就讀哥大的機會,即使進入一個大都會的學校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輕鬆。我沒有馬上分配到宿舍,離開學校以後必須回到原先居住在紐澤西的住所。這意味著我必須搭乘地鐵從116街到34街,然後從那裡轉乘火車到紐澤西。好像這樣的折騰還不夠,我必須在中間的一個車站下車,改乘柴油機車所牽引的列車。
當我的火車從河底隧道鑽出來,進入紐澤西以後,大都會的景象立即消失了。代替的是已經變得昏暗的天色,站立在空地上的灰色廠房與煙囪,以及長滿了蘆葦的沼澤地。很快的,我能夠從窗戶上看得到的只是車廂裡的燈光,而不是外面的景色。
當我的火車到達中間站,前來銜接的火車有時候還沒有出現。其他的乘客似乎很熟悉這種情況。他們紛紛從一個柵欄的開口走出火車站,走進顯然已點了燈的街道。只有我一個人不敢離開月台,因為不知道能夠到哪裡去,又必須在什麼時候趕回來。我獨自站在那裡,看著空曠的四周,以及遠處閃著燈光的房舍,裡面也許坐著正在享用晚餐的全家人。大概是在那個時候,我想起了張繼的這首詩來。我發現我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旨。原來作者是藉由自己在陌生地方所度過的一個孤寂的夜晚來描繪他失落的心情。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這首詩的創作背景引發了很多爭議。我原先聽到的故事是張繼在那時不幸落第了。後來又聽說他雖然中第,但沒有分派到官職(唐代的制度不保障通過考試的人能夠分發到職位)。不僅如此,安史之亂就在兩年之後爆發。張繼不得不走避江南,打亂了他原先規劃的人生。這首詩應該是他所乘坐的客船經過姑蘇(蘇州)城外所寫的,起碼在那時他獲得了寫詩的靈感。
上面是我整理出來的一種說法,也是我接受的說法。然而張繼在當時並不是一個知名的人士。史料中可以找到的資料是他在天寶十二年(753年)登進士。之後有很長一段時日沒有任何他的記載。傳言他在安史之亂(755~763年)時期像很多人一樣前往江蘇、浙江一帶避難。如果這個傳說屬實,他必然沒有獲得朝廷授予的官職,否則一個有職在身的人不可能隨自己的意思四處遊走。
後人從史料得到的資訊是張繼在大曆年間(766~779年)在武昌擔任官職,後來又在南昌擔任判官。有人考證,他曾經在這段時期出差到蘇州,因而斷言他在那時才寫了〈楓橋夜泊〉。這似乎不是廣為接受的說法。我自己也不認同這種臆測,雖然它看起來有史料的佐證。我的理由是,如果張繼在擔任官職期間去了蘇州,他大可以在客棧裡過夜,而不必在落霜的夜晚棲身於船上。再者,他在半夜時被寒山寺的鐘聲所喚醒,極可能是因為之前沒有太多的食物可吃。這樣的猜測來自我自己對於亂世的想像。
另一個更重要的的議題也許是,我們是否需要知道作者的境況才能夠欣賞他們的作品。有些人認為,我們不需要這麼做。這個論述的重點是,欣賞文學作品時,我們只需要專注於文字本身的內涵,不需要憂慮文字以外的東西。然而要認真探討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先做好一個釐清:什麼是文字的內涵,什麼是文字以外的東西?而且,世上真的存在這樣的區別嗎,或者它們只是不同的人在感受上所表現的程度以及範圍的差異?很幸運的是,現在要探討這樣的問題,我們可以參考一些科學(神經科學以及心理學)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的目的是要理解,人類利用文字來完成什麼功能,而這些功能是透過怎樣的大腦機制做到的。
直覺告訴我們,文學作品不只是一堆文字的組合,它必須有一個故事,在故事中有一個或幾個事件的發生。這樣的故事還能夠帶給讀者某種情緒的衝擊(感動、憂傷、愉悅、害怕等等)。然而什麼是事件?它是大腦針對連續的經驗所做的分割。在心理學的實驗中,受實驗者先觀看一段影片,然後被要求將影片裡的內容(故事)分成不同的段落,並且指出這些段落的邊界應該落在哪些時間點。結果,大多數受測者所指出的時間點都很接近。這些被他們分割出來的段落就是學者所謂的事件。
一個事件是大腦在某個境況(situation)裡所經歷到的內容,這樣的內容可能包括他所注意到的人物(也許是他自己),人物的特徵,人物的活動,活動的緣由與目的,活動所出現的時間與地點等等。大腦能夠輕易找到事件結束的時間點,因為它所處理的經驗內容(資訊)出現了顯著的變化。例如,一個人在餐廳吃完飯,並且離開用餐的地點。
我們能夠掌握事件的訊息,因為它包含了我們在進行某個程序時所必須關注的事項。例如,當我們去一個公司面試,我們必須對這個公司有某種程度的瞭解(他們的專業,他們的財務狀況、他們需要怎樣的人才),對於面談的方式有某種認識(如何以禮貌的方式進行對話,如何掌握時機發問和回答問題),我們還需要準備好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裡充分表現自己,以給予面試者良好的印象。因此,我們對一個事件所掌握的部分包括了現在的知覺與過去的記憶,還包括可以應用於現場的知識以及成規等等。
那麼,我要問,如果文學作品所描述的是一個故事,或起碼一個事件,那麼我們是否能夠區分什麼是這個作品的文字內涵,什麼是文字以外的東西?在這裡,我會把文學作品看做不只以文字做為媒介的作品,而且包括電影(以影片做為媒介),甚至連環漫畫(以圖片作為媒介)。這些不同形式的作品,目的都在描繪某個故事,而且在現今的世界裡正在以驚人的速度來影響彼此的內容、形式、以及大眾對它們的喜好。
我將要在下面討論一些相關的神經科學或心理學的實驗。在裡面,受測者會觀看一段影片,或聆聽一段聲音所錄製的文學作品。多數的實驗是以影片作為實驗素材,所以我們在下面的討論會集中在影片上。
在這些實驗中,受實驗者躺在功能磁共振造影(fMRI)裝置裡觀看一段影片,他們的大腦則同時接受儀器的掃描。受測者所觀看的影片分為兩類。第一類來自娛樂性電影(例如〈黃昏三鏢客〉)的片段。第二類則是用攝影機以固定的角度所隨意拍攝的人群在星期天公園裡的活動。透過對掃描影像所做的分析,研究者發現,這兩類的電影都能夠激起觀眾的大腦做出高度相似的反應。然而第二類(沒有結構)的影片只能激起那些處理視覺以及聽覺的區域做出相似的活動。而第一類的影片(後面簡稱為電影)還能夠激發其他的區域做出同步的活動。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異?很顯然的,電影的製作者(導演)能夠技巧地導引觀眾將注意力集中在某些特定的面向上,例如,他可以將攝影機的鏡頭聚焦在同一個人(演員)的身上,讓觀眾注意這個人做什麼動作,臉上出現什麼表情等等。而第二類的影片因為缺乏這類的設計,導致觀眾的注意力分散到許多不同的面向上。
這個實驗結果顯示了,電影比沒有結構的影片多出了一些成分,能夠誘引觀眾的大腦做出更多的反應。這些腦部包括了內側前額葉皮質(medial prefrontal cortex)以及後扣帶皮層(posterior cingulate cortex)。它們的功能不是在處理聲音或影像,而是在整合腦部所收集的各種型態的資訊,包括來自外界的知覺以及內在的感覺與記憶。因此,我們可以合理地推論,電影比沒有結構的影片多出的成分是呈現在電影裡的事件,而這樣的事件決定了我們對於一個作品的理解以及對它的情緒反應。
於是問題來了。我們能夠合理地區分什麼是電影的內涵,什麼不是它的內涵,而是我們所附加的?如果這是電影的媒介部分,也就是那些聲音與影像,大腦確實能夠不藉由任何記憶與知識就能對它們做出反應。為了證明這一點,研究者刻意將一個影片切割成很多個片段,並且加以隨機的重組,然後放映給受測者觀看。他們發現,受測者處理聲音與影像的大腦區域確實不受重組的影響,仍然會做出相似(同步)的回應。然而,在這些區域之外的腦部則會受到影響,特別是當它們所處理的事物與先前出現的脈絡失去了連結。這就是關鍵的所在。大腦對一個事件要做完整的理解必須把出現於前後的部分連結在一起。而這個連結的工作不僅僅倚賴資訊的連續出現,而且要透過知識與記憶來幫助我們理解它們的關連。
現在我們回到〈楓橋夜泊〉的本身。事後反省起來,我之所以有很長一段時期無法欣賞這首詩,不是因為我不理解它的文字內涵,而是我對於它所置身的社會背景幾乎毫無所知。年輕的我與大陸的環境隔絕,對於唐朝人的生活所知不多,更沒有絲毫的概念張繼可能是在安史之亂的時期來到姑蘇。然而,更重要的是,那時的我不曾生活在前景不明的狀況裡,不明白這樣的人在孤單的環境中容易感到自己的無助與脆弱。我無法感受這首詩的情緒部分,因為我無法將它的境況與我自己能夠體驗的連結在一起。因此,理解這首詩的社會背景(加上我自己在社會中的成長)能夠幫助我欣賞它的藝術內涵,即使這樣的背景是後人所重新建構的,裡面可能有想像的成分。
事實上,我後來發現,不少唐代的詩,如果加入上面所說的社會背景更能夠讓我們體會詩人的感覺。例如,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據說是在他被叛軍押回攻破了的長安城所寫的。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泊秦淮〉)顯然是一個對腐敗社會不滿的知識份子所抒發的心情。而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白帝下江陵〉)透露了詩人在整個旅途中有一種亢奮的心情。為什麼如此?原來他是在貶謫的途中,突然得知自己被赦免,決定乘船循江而下。
文學與音樂不同。前者所指涉的是充滿了人際關係的社會,而後者所指涉的是樂曲本身的旋律。如果文學作品所描繪的是嵌入了社會的事件,那麼它需要生活在社會裡的人來體會它們的意義。人類以事件來切割自己的生活經驗,以事件來記載自己的過去,計畫自己的未來,並且想像其他可能的經驗。而且,人不僅以事件來劃分自己的生活經驗或閱讀到的故事,也以同樣的方式來回憶自己的經驗或讀過的故事。因此,我們容易連結出現在同一個事件裡的兩個部分,多於發生在不同事件裡的兩個部分。更重要的是,在人的實際生活裡,沒有一個事件是獨立存在的。每一個事件總是與其他的事件保持著某種連結的關係,相互流通著記憶、知識、以及對未來的憧憬與規劃。簡單說,我們的生活就是一部(足本的)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