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婦女(至少一部分的婦女)到底有沒有「獨立自主」意識?這個問題,我在《什麼是戀愛的終極目標》一文中隱約提到,認為是沒有的。但有朋友認為,這是「人性」的一部分,縱然處在社會文化不利的環境下,也不可能沒有。
我的看法是︰在今天,我們很容易認為「獨立自主」意識是一種天賦人權,是人性中自然有的一種意向;這個想法不難理解。但是,若往深處去探尋,就會牽涉到諸如「存在是否先於本質」、「自我意識源於自然性或社會性」等等哲學問題,所以這個「想當然爾」的想法並不真的是確定的。但本文不擬往這個方向探討,而是想另闢蹊徑來說明這個問題。
今天的婦女會選擇「獨立自主」(而非「恭謹柔順」),表面上看這是符合人性自我實現的要求,但仔細探討就會發現,這個選擇在今天也是符合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的。也就是說,從另一個角度看,婦女們其實(下意識地)選擇了主流的價值觀。選擇主流價值觀有什麼好處?因為這更容易使人感到人生的價值感,也就是光榮、安全、自我統整與穩定和諧。
我們暫不討論「獨立自主」是否為人性的一部分,姑且先承認之,那麼,在古代的婦女,他們這一部分的人性就不顯露嗎?回答是︰由於古代社會尚未有男女平等的概念,整體社會文化氛圍是「男尊女卑」與「三從四德」式的(中西皆同,此處只是使用了中國傳統的詞彙),於是,在女性身上的「獨立自主」意識與要求,就得不到概念的詮釋,上升不到自覺與思維的層次,而只能成為一種情緒性的盲動,比如一種「想造反」的感覺。
然而,絕大多數的女性,尤其在社會正常規範下生活的女性(也就是並非是身為社會的邊緣人,像是行走江湖的女俠、戲子、妓女等),都會選擇服從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一種無意識的選擇,有意識的服從)。因為如前所述,這樣的選擇,會帶給人個人生命的價值感︰安穩、尊嚴、自我肯定。越是進入社會文化體系的婦女(比如能讀書受教育者),就越會堅定地作如此選擇。
比如袁枚之妹。依袁枚之《祭妹文》,我們可以看出袁枚本人對禮教並不是那麼地認真,但她的妹妹卻堅定地服從下來,而且選擇其最高、最嚴苛的標準。這使袁枚不禁感歎是「讀書識字」害了她。讀書識字應該是開啟人的智慧,為何會使人更加的「頑固保守」?原來,這「頑固保守」是我們帶入現代眼光的批判,但若還原到歷史的時空中,則其堅守禮教,就與今天的戰士堅守戰地至死不退一樣,是一種堅定信仰的體現,是自我價值的完成,具有無上的光榮感。而越是「讀書識字」,就越是進入了這個文化體系,因而越是感受到這種價值感的強大和重要。
以上是在努力說明,人生「實現自我」方式的選擇,其光榮感、價值感的重要性,可能更勝於「獨立自主」的「人性需求」。即便在今天,我們要求「獨立自主」,那也是因為這符合了今天的主流價值,而非離開主流價值去獨立地作出「獨立自主」的要求。
我們切莫以為古人活在狹隘的「主流價值」中是愚昧的,事實上,「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們今天一樣在狹隘的主流價值中而不自覺。因為基於現實世界的有限性,所有的「主流價值」都只能是相對的,片面的或狹隘的。真正的絕對價值、普遍價值,那只能存在於形上界(實踐哲學的智思界),或說只能存在於「天堂」。
隨便舉個例子,前文提到古代婦女的「獨立自主」意識只能是有如「想造反」的情緒,而不能被正面肯定。難道今天的人就沒有這樣的情況嗎?比如今天的一夫一妻家庭制度,仍然是社會的主流,但有多少人想外遇?想要性自由或性濫交?社會上提供了多少的性交易與性服務?縱然人盡皆知,但仍然只能是「暗流湧動」,請問有多少人能站出來要求在這件事情上的「獨立自主」?在大家的意識裡,在說出來的話語中,不是仍然服從主流價值嗎?只是心中不時會冒出「想造反」的情緒衝動罷了。
這樣的例子實不勝枚舉,比如政治上的意識形態等等,「主流價值」之霸道,固然令一些人瞠目結舌,但大多數人不仍是「誓死擁護」嗎?畢竟靠近主流,是一種比較安全的選擇。古今無異。
回到愛情的問題。古今人都有感情溝通的要求,此固然是古今無別的。但實現此感情溝通的方式,卻是古今有異。因為古人沒有「男女平等」的觀念,(為什麼沒有?後來又為什麼有了?這是另外的問題,玆不論。)所以古代情人的感情交流,縱然可以如膠似漆甜蜜恩愛,但也一定是「男尊女卑」格局之下的。男有分,女有歸,各有標準。所以即便如李清照與趙明誠,也不會產生出有如今天男女平等之下的愛情實現道。社會不給條件之故也。反之,今天已造成男女平等之勢,男尊女卑的時代已回不去了,但許多人的感情交流形態,卻仍延續了傳統的習慣,(比如女子要在男人身上尋得安全感、男人要在女子身上得到尊嚴感之類的。)因此而造成了許許多多的困難與紛爭。不知形格勢異之故也。
最後,我要強調,本文並無絲毫貶低「主流價值」的意思,也沒有批評人們靠向主流價值的意思。(希望上面的舉例,不要給讀者如此錯誤的印象。)畢竟「主流價值」(也就是傳統儒家所謂的「禮教」)是社會安定與正常運行之所賴所託,也是每個人實現其人生價值的基本依據。若主流價值崩解,則必然是個亂世。只不過,我們在肯定主流價值的同時,也要小心主流價值的僵化與過度膨脹。(例如不要膨脹到以偏概全地妄議古代之傳統,或限制未來之創新。)我們應盡量要求自己對於「主流價值」有所體認與覺察,能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以便負起「甚酌損益」的責任,求其「雖百世可知也」之道。(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總之,我們不必太過為古代女子不能「獨立自主」而抱屈(如某些女權運動者那樣),因為她們中的多數人,並不是真的很痛苦。就如同古人雖無民主自由的政治形態,但並不代表都生活在專制獨裁的壓迫之中。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時代精神、時代路向。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條條大路也是在漫長的歷史長流中次第展現,而每條路也都有它的局限性。這就是文明發展的過程。我們若有稍進於古人者,當在於更能同情同理,有更多的機會讓更多的人能夠開擴博大(在古代,只為少數聖賢所能達到),而更懂得因時制宜,與時俱進,則庶幾可以使現實更接近於理想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