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我的爸爸,在一個並不特別的日子裡 | 張復

我長大成人以後才想到,我父親可能沒有從他自己的父親那裡得到太多的溫暖。事實上,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張老太爺的照片,也很少聽我爸爸談起他來,除了曾經說,爺爺很早就過世,而且把所剩無多的家產都用到了賭桌上。這是為什麼我父親高中畢業以後沒有上大學,而上了一所軍官學校。這也是為什麼他身份證上登記的學歷是高中畢業。「現在的軍校學生都算是大學生了,」他解釋給我聽:「在我們的那個時代還不是。」

這是小學老師要我們填寫爸媽的背景時,我才意外得知的事情。那幾天,大家都拿自己爸媽的學歷開玩笑。似乎他們不怎麼好的學歷讓每個同學都感到十分開心。我卻沒有這樣的心情。我父親跟我解釋他的學歷以後,還對我說:「你以後可要好好讀書,學歷得超出爸爸才行。」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補上這麼一句。這其實帶給我很大的壓力。那時我們住在安平緊靠海邊的地方。安平雖然是台南市的一個區,我就讀的西門國小在全市可是鴉鴉烏的學校。我曾經聽媽媽在飯桌上跟爸爸提到:「有人說石門國小比西門好。」我爸爸聽了並沒有答話。媽媽繼續說:「有人還問我要不要把小孩轉到石門去。」看我爸爸仍然不講話,她又說:「我說幹嘛呀。從我們這兒去西門已經夠遠的了。沒事幹嘛這樣瞎折騰自己的小孩!」

我猜我媽媽不想讓我轉學是她還滿意我在西門的成績。我還記得第一次媽媽接到我遞給她的成績單,看到熊老師在評語欄上寫說「該生品學兼優,就是上課好講話」,我媽媽看了還哈哈大笑,說每個小孩都有缺點,喜歡講話不算什麼大缺點。然而我在學校裡早就耳聞,同班裡有個成績不錯的學生轉到石門去了。我很訝異另一個跟我爭第一的女生沒有這麼做。後來我才知道她家早就做好移民美國的準備,而且在學期中的某一天就不再出現在教室裡。

然而我並沒有告訴爸媽這些事情。我害怕我媽媽會重提轉學石門的話題。我其實樂得留在西門過自在的日子。功課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太難應付的事。我偶爾會聽同學說,市區裡的學校就沒這麼輕鬆了。每個國文生字,老師叫我們回家寫一行,城裡的學生可要寫十行。在安平這個地方,也許因為我們必須搭乘客運車去市區,每個人就覺得自己樣樣不如城裡人。甚至我們常看的漫畫書,在安平看到的是第二十期,聽說城裡都已經賣到第五十期。後來有人在台南街頭照樣看到同一期的漫畫書。不久,我們又聽到另一種講法,說那其實是台北的情況。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這裡的漫畫書中間常常有好多頁捲折在一起,台北就沒有這樣的問題。在台北賣不掉的書才會賣到南部來。

有一天朝會的時候,校長把一個年紀不算大的成年人帶到了演講台上,向我們介紹他是剛從美國拿到學位的博士(然而博士到底有多大?我回家問爸爸,才知道它比學士大兩級),而且要他講幾句話,「給你的學弟們打打氣。」校長補充說。通常朝會裡的講話並沒多大意思,這天的演講卻帶給我深刻的印象,雖然我並沒有聽懂那位博士在講什麼。然而我在心裡想,也許從我們學校出去的學生並沒有那麼差,也許你只要肯賣力讀書,就像這位先生一樣─但也許太賣力了,搞得他的口才都沒有我們的校長那麼好。

我記得那是三年級的第一學期,我媽媽告訴我,爸爸想帶我去台北玩幾天。在那個時期,爸爸要跟我講什麼話都會透過媽媽來傳達。然而我聽了她的話並沒有任何興奮的感覺。我反而問,為什麼不能等寒假的時候再去。我媽媽馬上掉下臉來。她說,爸爸的好意不准我隨便回絕。「你爸爸不是隨時有機會去台北出差,你知道嗎?」然而媽媽還是轉達了我的想法。「兒子是害怕學期中請假會被扣操行分數。」隔了幾天,熊老師把我叫了過去。她說我爸爸特地到學校來詢問可不可以請幾天假。熊老師說:「我說當然可以呀。老師像你這麼小的時候可從來沒去過台北,直到畢業旅行才跟全班同學一起去。」

上了火車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前一陣子發生的八七水災沖斷了一座橋樑,迫使我們在彰化的一個農田旁邊下車,由已經在附近等候的巴士把我們載到了台中市。到了台中火車站,我才知道爸爸手上並沒有北上的火車票。然而他很快在那兒買到了車票,是下午六點多才出發的班車。爸爸似乎並不以為意。我猜他多年在外奔波的生涯不會被這小小的挫折所擊敗。

爸爸帶我去鬧市的一家戲院看了場電影,電影的名字是「魂斷藍橋」。從看板上的圖片判斷,我以為是一部很棒的戰爭片。然而除了男主角從頭到尾穿著軍服以外,並沒有任何打仗的場面出現。我很快就靠在椅背上睡著了。直到片尾出現時,我看到女主角出現在藍橋上,並且從那兒跳了下去。這就像斷裂的橋樑阻擋了火車通行一樣讓人覺得掃興。不過,電影幫助我們打發掉多餘的時間。等我們走回火車站,發現已經接近北上班車將要出發的時刻。

我們到達台北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超過我平日上床的時間。走出車站,我發覺外頭曾經下過雨,走在廣場上的時候就得小心不要被雨泊擋住去路。爸爸帶我搭乘一個車牌上寫著「0南」的公車。爸爸說,這公車你不必擔心搭錯了方向,因為它只有一個方向,最後會開回這裡來。

現在我知道台北的天氣跟台南不一樣,我開始擔心我穿著的夏季服裝會讓我著涼。然而情況並沒有想像得那麼糟,雨後的空氣流動著討好皮膚的涼風,即使我們到達爸爸預定了床位的招待所(那時有很多這種供出差軍人歇腳的招待所,我猜),發現風仍然可以在房子裡自由行動,甚至比街道上更自由。而且,我跟爸爸住進了一個單獨的客房,這可是那天我爸爸最棒的安排,我跟你說。

然而我並沒有立即展開度假的生活。第二天上午,我把大多數時間花在招待所後面的草場上,看一群阿兵哥在那裡操練。我本來不太敢接近他們。看到沒有人阻攔(他們大概不認為我有盜取軍事機密的本領),我就越走越近,最後站在一個顯然是長官的身後,像他一樣看著那些端著短槍(現在我知道是卡賓槍)的士兵在做跨越坑洞的動作。我不知道那個坑裡原來有沒有水(附近還有好幾個像這樣的坑也積了水),然而只要士兵跳過那個坑,即使踩到了水也不會受罰。過了好一陣子,那位軍官叫士兵休息一會兒。他自己則走到一個小溝旁,看著一群小鴨子在上面划水,一面還學著牠們「唧唧唧」地叫。

下午我則把時間花在招待所的內部。它有一個很大的房間(這是為什麼風能夠在這房子裡行動自如,我在猜),裡面擺滿了上下鋪連在一起的雙層床。有些床位還鋪好了床墊,上面放置了折疊整齊的棉被。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景象,就把它們當成我跟敵人相互攻擊的場地。我不想再告訴你第二天的情況。總之,我在招待所裡等了兩個白天,開始覺得台北根本不好玩,還不如留在學校裡跟我自己的同學玩。我還有一個沒有對人透露的秘密。我其實帶了課本放在旅行袋裡,怕自己因為太貪玩而耽誤了功課。這顯然只是離開安平以前的想法。現在我根本不想碰這些書本,連把它們從袋裡拿出來的興致都沒有。

爸爸在第一天下午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他白天裡的事情太多,無法早點回來,帶我出外遊玩。更令我失望的是,他只帶回一些麵包之類的食物當我們的晚餐。第二天下午,爸爸回來得更晚,見了面只對我說,不要去那間擺滿了床鋪的房間,以免弄亂了人家折疊好的棉被。接著他帶我走出招待所的大門(我發現我開始害怕看到門房的眼神),到外面的街道上逛了逛。最後爸爸找了個路邊攤坐下來,叫了些東西跟我一起吃。爸爸說,他要省著點用,等出去玩的時候才有錢可以花。

我終於在第三天出遊了。那天爸爸回來得很早,說要帶我去兒童樂園玩。然而他想先休息一會兒,等晚一點再出門。那時已經沒有那麼大的太陽,爸爸說。當我們坐上了公共汽車,台北已經籠罩在夕陽的光線裡。這時走在街上的人看起來比白天還多,似乎都在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或者站在賣蔬果的攤子前,盤算要買什麼東西帶回去。我突然覺悟,很多人喜歡住在城裡,必然是因為晚上還有地方可以去,不像我們住的安平,入夜以後四周就變成一片漆黑。

我們到達兒童樂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你可以遠遠看到它的入口處點著明亮的燈光,卻沒有想像中的遊客聚集在那裡,讓我擔心它是否已經打烊。爸爸購買門票時,問明白了使用的方法。那位小姐說,我們有十張免費的遊樂卷,想玩更多的項目就要另外購買。爸爸問,這些票可以拿來買食物嗎?小姐猶豫了一會兒說,大多數食物要自己付費。爸爸又問,這裡什麼時候打烊?小姐告訴了他時間。好像是九點,我並沒有聽清楚。其實這對我並沒多大意義。我沒有錶,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也不想問爸爸。

我們走進遊樂園。開始的一段路是個點了燈的步道,路兩邊與花園的交界處也點了一盞一盞的小燈泡。右邊不遠處,隔著一排樹木的後面,看得出是一條平靜的河流。那時候我已經非常熟悉有水景的環境。走在我們安平的馬路上,幾乎到處都看得到一汪一汪的魚塘。到了晚上,魚塘四周的陸地消失了,如果不是一盞微弱的路燈豎立在遠處,你會覺得自己站在汪洋大海的前面。這裡的景象卻完全不同。你可以看到河岸上每隔幾步路就有一個路燈,把自己彎彎曲曲的光影留在河面上。對岸的馬路上也點著燈,在暗黑色的樹叢背後閃爍著。

我們走到了遊樂區以後,事情馬上變得十分明朗。買食物當然要另外花錢,就跟外面攤販沒什麼兩樣。我原先以為一張遊樂卷可以玩一個項目,然而我們走過的遊樂設施,沒有一個只收一張遊樂券。連最不吸引人的項目也要收兩張,而那些是給不懂得抱怨的幼兒玩的。

爸爸先給我和他自己買了一些食物,然而他好像刻意避開那個玻璃櫃裡裝滿了爆米花的攤子,就像平日在電影院前面一樣。我們坐下來開始吃爸爸購買的食物,但我不清楚自己吃的到底是晚飯,或者只是零食。等我開始選擇遊樂站的時候,我問爸爸要不要一起玩,爸爸搖了搖頭,說我自己玩就好。我在年齡的尊嚴與遊樂卷的張數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那是一個稍微有點斜度的轉盤,但也就如此而已。兩張遊樂券只帶我短暫的滿足,或者遺憾。

我很快就變得更有智慧一些。這次我選擇了一列火車,會發出蒸氣機車呼嘯的聲音,雖然你可以在火車站附近聽到更震撼的聲響。我所乘坐的火車走上了看起來有點複雜的路線,穿過一個會發出「叮叮叮」的平交道,然後進入應該是叢林的無人地帶,想像你會被一頭大象或黑猩猩擋住去路,卻很快又回到原先的車站,看到爸爸仍然站在那裡等待我完成這趟冒險之旅。

我們繼續往有點坡度的路上走去,有時會走到突然變得冷清的地方,又很快看到一個新的遊樂站,而且感覺已經走回以前走過的路上。然而,看到越多的遊樂站,我越發不想嘗試新的項目。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容易失去興致,也許是沒有太多遊客為這些遊樂背書,會讓你對它們產生輕蔑的感覺。

等我們回到燈光比較明亮的地方,爸爸抬起頭來,看著一個大型的摩天輪,建議我去乘坐它。我走入一個空曠的車廂,裡面有兩排位置,爸爸並沒有跟我一起乘坐的意思。大車輪開始緩慢地轉動,一開始並沒有帶來任何刺激。當我的車廂升到樹叢的上頭,我開始有爬上了屋頂的感覺。我仍然在繼續爬升,留在地面的爸爸看起來變小了,而那條河流卻變得異常清晰。現在我可以看到整個台北,此時閃爍著無可計數的燈光,然而與籠罩著它的黑暗相比仍嫌十分貧弱。睡意似乎已經在這個城市蔓延開來,不久人們就會睡倒在各自的床上。

我下來的時候,發現爸爸已經坐在一張有燈光照耀的椅子上。看到我,他把我沒吃完的食物遞給我,要我吃了以後再去玩。我把那有點過甜的蕃薯塞進嘴裡。一面吃,我一面決定不再繼續玩任何新的項目。

那晚在回招待所的公車上,爸爸跟我說,我好像不那麼喜歡兒童樂園。我沒有回答什麼,爸爸也沒有要我回答的意思。

這個假期並不是完全如你看到的那麼乏善可陳。第二天是星期六,爸爸帶我去他軍校的老同學徐伯伯家。徐媽媽知道我在招待所待了三個白天,立即以責備的口吻對我爸爸說:「怎麼不早點把兒子帶到我家來?」那天下午,徐媽媽家的大姊帶了她家的三個小孩,加上我,去外頭逛街、看電影、吃冰淇淋。第二天我尾隨他們重遊了兒童樂園。這個樂園在假日的白天裡可塞滿了遊客。所有的遊樂設施都變得有趣好玩起來。我還發現我前晚錯過一個非常刺激的項目,叫做「萬里長城」,它並不在晚間開放。

然而遊樂園似乎只能帶給人一次超乎尋常的興奮。下次造訪它的時候,你已經帶著你的子女,用旁觀的眼神看著狂喜的表情流露在他們的臉上,同時好奇自己的那一部份情緒在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而如今,我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我父親則早在十三年以前過世。

有個平凡的夜晚,我坐在電視機前打發時間,意外地看到一個遊樂場的畫面。可能是五光十色的遊樂設施以及入夜的天空吸引了我,還有那些變幻的光影映在爆米花的攤子上,以及旋轉木馬的柱子上。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激動,卻不明白是什麼東西帶給我這樣的感覺。

這種莫名的情緒偶爾會從我的內心裡釋放出來,好像來自一個埋藏了很久的回憶,甚至是一個從來沒有實現過的慾望以及想像。在高中的時代,我曾經嘗試畫一張畫。我想描繪一個年輕人,獨自倚靠在比人高的乾草堆上。他的身後躺著一條平靜的河流,上面反映了嘉年華會所放送出來的色彩與光芒。然而我從來沒有成功地把這個想像轉為圖畫。

我也看過梵谷的一幅油畫,那只是一個平凡的夜晚,為數不多的人坐在街旁的露天咖啡座上。有一段時期,梵谷喜歡描繪夜景。夜晚的光線有一種畫家難以掌握的氣氛,他說。也許夜晚的光線還讓人更想接近人群,企圖安慰自己突然感到孤寂的心靈。

隔了一兩天,我想到,夜晚對我的吸引力也許不來自繪畫,而來自我的童年經驗。然而我在什麼時候去過這種混和了夜晚、光影、水邊的世界?我開始懷疑,這也許是我在兒童樂園所得來的印象。我很少回想那晚的情景。我跟我的父親並不親近,我很少回憶任何與他單獨相處的經驗。然而我不禁開始想,為什麼他要在自己忙碌的時候帶我去台北玩?而他捨不得花錢的天性又讓我絲毫感受不到在那裡遊玩的樂趣?

現在我已經有豐富的人生經驗。我明白出差的日子其實很折磨人。我知道,除非你為一個財大氣粗的公司工作,否則你出外勤的時候會支出比平日更多的花費。而且,我也知道,我父親的時代是個並不富裕的時代。這些也許不能為他的節儉做合理的辯護。同樣是他的軍校同學,徐伯伯,對待自己的小孩似乎遠比他慷慨。

然後我想到另一個原因,讓我開始為我父親感到難過。我想到他說過,他自己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沒有留下任何財產,讓他能夠上他曾經嚮往的大學,而且不得不將自己的一生賣給了國家。我想到,他一定從來沒有得到父親的溫暖,所以不曉得如何與自己的小孩相處,以為只要把他的兒子帶到別的小孩嚮往的遊樂園就能夠歡天喜地享受他自己沒有機會享受的快樂。

我這麼想,突然明白我父親其實是疼愛我的,然而他從來沒有使用任何可以偵測的方式讓我體會到這一點。我這麼想的時候,突然忍不住留下淚來,不知道是為了他,還是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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