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家岳母遭遇的一段人生歷史故事 | 郭譽孚

家岳母去世已超過二十年了。這可說是整整橫亙了近一百年的故事。

我的岳母,她,出生於1919年的大稻埕;她的祖母與父親都是當時著名的中醫。老祖母由於醫術精湛,當年被稱為王仙娘,閨名作楊快;她的父親得到了祖母的真傳,年紀雖輕,一身醫術也十分了得。那時是日本據台的初期。

可惜,岳母的母親在她出生時,由於其難產而過世了。以至於她自小就失去了母愛。更不幸的,是她的父親沒有能看著她長大,竟然很早就病死了。那個無知的年代啊,使她不僅成為孤兒,並且有某種「剋死雙親」的罪名。因此,她雖然出身相當富裕的家庭,很早就被家中親長送往他人家中作養女。所幸,那段時日沒有太長,由於念書時表現得不錯,她才被接回本家;然後因她努力向學,不僅考上了當年的第三高女,後來畢業之後還考進了總督府服務,但是她已倍嚐人世的歧視與不幸──包括後來她的婚姻難幸福。

由於她的坎坷人生,妻自幼成長在父母難和睦的環境,無論物質或精神上都受到不少的壓力;幸好妻遺傳得到其母親能念書的基因,妻是由北一女中而師範大學畢業的;我們論及婚嫁時,岳母已與岳父長期分居而妻與其弟弟及岳母同住;為了免去岳母的負擔,妻與我結婚時,除了法院公證並且請了幾桌酒食之外,妻只帶來了一個紀念物,據稱那是妻自幼以來,讀書與寫作業的書桌;也是當年王仙娘執業中醫以來,醫館中患者待診時的長板椅條仔──木質整塊很堅實而厚重的。

那年,她是為了幫助我們照顧外孫而來與我們同住的;她對人十分謙遜,簡直有卑屈的傾向,甚至對於她老年軀體的過度駝曲,妻和我都不免認為與其早年的那段不幸的養女經驗有關。

她曾經是一位養女,一位努力向學的弱女子,在不幸的命運中,掙扎奮鬥,努力向學;我們由於希望她能為兒孫們留下一些可以啟發積極人生的故事,往往故意請她講些年輕時代的動人往事;但是,很遺憾的,她簡直不曾提及她的學校生活、青春美夢與所經歷的家庭瑣事;她最愛提及的是當年家中醫業發達的場景,她常描述著少年時代,家門口常常出現遠來的病患家屬,跪在家門口的場景,他們萬請地懇求醫者出診,也因此,其父親席不暇暖地出診,以至於竟導致父親還是壯年就落入勞累病死的命運。

常聽她談起,隱隱間感到,似乎由於外公的「以身殉道」,才使得她更能夠承受自身可悲的孤兒之處境;那種感覺對於平素關心世道人心的我這個公民教師言真是百感交集、百聽不厭;而也因此,我對於放在我們客廳的那個厚重的長條板椅,也有了想要謳歌的某種特殊的敬重感。

此外,也常聽她談起殖民統治下,「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的社會印象;說起時,往往流露出一種似是曾經脫離塵世、生活在烏托邦般的得意。我懂得欣賞,我可以欣賞,我樂於接受人性裡自我肯定的需要;也是我們生活在現實的不滿中,永遠不可或缺的理想人生的自我提示。

我在此要講述的短短故事,是在上述的家庭氛圍下,發生在1998年我妻已去世的某一天;不記得為何,大約是因當時決定即將自費印行我的台灣史研究而談起的。

我告訴她1901年,殖民統治者如何為了讓我先民吸食鴉片而壓制民間自發的禁煙運動;又為了要充分壓制當時我們先民那麼高漲蓬勃的社會覺悟,竟然以「取締庸醫」為名,舉辦了中醫資格考試。那是日殖五十年中唯一的一次資格考試,從此我島的中醫,就隨著自然死亡而沒有補充;該考試的資格,為了「避免庸醫」,規定是必須具有十年行醫經驗者,才能參加該考試。

解釋著當年我們島上的平均死亡年齡不到三十歲,而這個資格考試排除了原本中醫師金字塔底端的眾多人口,立刻我島上傳統的醫療體系就出現了醫生嚴重不足的問題;是在這樣的醫療人員奇缺的情況下,我們熱情的醫生,如岳母的父親,才會被累死啊。。。而我們病痛的先民多數終於又不能不再度乞求於鴉片的麻醉!

她聽完我的解說,驚愕地呆住了大約三分鐘的光景;她微駝著背,眼光有些惶恐地斜向上方,嘴裡不住地滴咕著,「真的?」「真的?」;當時那情景一度讓我有些後悔自己多事,所幸,老人家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平順自然。

那是一次意外的對話,更是一次離奇的對話──因為那次似乎涉及剋父的對話之後,她臉上的神情似乎比往日更為輕鬆,甚至似乎連她的背也少駝了一些,而對人的態度自此也少了些卑屈而多些自信的親切。

啊,那真是我研究台灣史以來,可讓我永生難忘的小故事。老人家離我們而去,已經二十多年了,然而,想起這段往事時,我還是有些眼眶微熱的感覺。

所有心情:

77Henry Hall、Lin Cong和其他75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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