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退休的公民教師,關心時政,由於理想的公民意識,並沒有固定的政黨歸屬。我常說自己是『中間選民』。
我長期關切台灣史,對於當前的選情,有如下的建議──
應該補強我們社會對於過去新竹與桃園甚至嘉南地區重大史實的在地關懷。
補強的方式,是除了向平素盡心盡力在桃園、新竹與嘉南地區的文史工作者,例如,桃園農田水利會黃金春會長與共同發表「百年迷霧:桃園大圳的設計者是八田與一?」研究調查的元智大學講師林煒舒、助理教授李曉菁,向他們致敬外,建議這三地區的候選人,應該一起支持並投入下面這個重要的歷史議題。
一、對於1907年公開的「北埔事件」,主角蔡清琳只是個市井無賴嗎?
我們應該查明當年我們先民發動的「北埔事件」,為何在日本當年所公布的官方資料中只見到如今日選舉般的抹黑抹紅?只是強調──
「新竹廳下,月眉庄的蔡清琳是一落魄無賴,為拉高其反抗官憲的氣勢,虛報清兵將來襲而集合嘯聚隘勇數十人,在明治四十年十一月十四日夜,發動其暴行;次日襲擊北埔支廳,渡邊支廳長、郵便局長等外警部補以下十八人、……被屠殺。……」
而警方的調查則強調該案只是「市井惡漢蔡清琳在失戀和生活發生困難之後,假光復台灣、重歸大清之名,煽動無賴惡漢起事,想要趁亂掠奪財物,再躲到華南去……」[1]的小匪亂──以至於後來我島上竟然出現這樣一類大力抹黑的說法──「為爭一日人姘婦起機,一怒之下煽惑消息欠通之隘勇、山胞,仇殺日人男婦老幼57人,洩一時之忿,而累及鄉黨,幾瀕於危殆,……」之類?
二、1945年,官方的「北埔事件」真相
為何我們主流學界從來沒有關心1945年1月,日本官方印行在「台灣小史」中的真相?
在那本官書中,對於三十八年前的北埔事件,是如此描述的──
「……流浪在新竹北埔地方的無賴之徒蔡清琳,私淑朱一貴,想成為鴨母王第二,號召同志四百餘名,自認領袖。於明治39年3月,在臺北廳新店莊,召集各地首領,舉行秘密會議,翌年11月,散佈清兵來援之虛報,嗾使隘勇等從北埔開始暴動,策應新竹、大湖、竹東、大溪、中壢各地之黨徒響應;其勢猖獗一時,未幾,首魁等悉被就逮。…… 」
其中直指該事件,不只是曾開會於台北新店,策應的規模廣及於「新竹、大湖、竹東、大溪、中壢各地」──這哪裡是過去所揭露的「小匪亂」?原來是被當時的日警大力掩蓋了嗎?──難怪當年主持鎮壓的警視總長大島久因此功勞乃能夠排除後藤派系的競逐,在後藤系的祝辰巳病卒後,出任民政長官。
三、當年建設桃園大圳的意義
一〉關於過去北埔事件的規模
過去我們總以為該事件的規模只在北埔附近到新竹,只是少數隘勇與原住民呼應蔡的號召;如今,我們發見了由新竹、大溪、中壢都在起義的聯繫範圍內,甚至可能到台北廳的新店庄,只是當時我先民聯繫失誤沒有配合上的話,是否桃園大圳的建造,就可能和嘉南大圳的建造一樣,有著官方對於革命起義,表現為「大圳咬人」,甚至「大圳吃人」的報復意義。
二〉桃園大圳與嘉南大圳的共同點
它們的所在地,主要都是我先民曾經因民不聊生而起義的地區;兩個大圳在殖民統治下,都是過去我島上所無的「公共埤圳」,過去我島的埤圳大都是民間集資自力開闢的,沒有公權力介入;而這兩個大圳則是官方提議出資,民間樂捐而受官方管理的,其中最重要的是農戶必須接受維護水道的義務。如果水道易於淤積或損壞,農民就等於被咬住了,不斷出血。外表看來有水真好,但是啊。。。
剛好,兩水源區都是多砂的地質;往後我島民必須喘息在除淤與維護水道的沉重義務下──在我們這多地震的島嶼上。
四、桃園大圳與嘉南大圳的史實
桃園大圳開工於1916年,嘉南大圳開工於1920年;兩者開工之初,都少見報導;
前者完工於1928年,後者完工於1930年;它們先後完工後,我們都可在報端看見它們發生問題的報導。。。
關於桃園大圳,我們可見到如此的專業批判──
「水路中的隧道,長15,800公尺,地質軟弱,並且包含地下水,故工程非常困難。開鑿時,細沙和水一同流出。1927年,第三號隧道的一部分,拱門的磚塊,因土壓和水壓而脫落,土砂把隧道埋沒。……」[2]
以及民間的如此批判──
「幹線所在地的地質概屬沙地,工事上是很不容易著手的。當時國庫支出750萬的費用,比別地方築得加倍堅牢。可是經過沒有多時,便就潰壞了。今後要修理到完全的程度,同組合員們恐怕是沒有能力可以負擔的。倘若以暫定的程度,草率從事,又難保不再潰壞於不旋踵間。……據老農們說,在當初要開鑿的時候,我們已知道是不會成功的,但技師的計畫,總用不到小百姓的說話去做參考……今已悔之莫及了。」[3]
當年嘉南大圳的工程,神保技師報告稱其地質,「微有土砂崩潰之虞,是以貯水池恐致逐漸減少其程度。」[4],顯示與桃園大圳相類。
但其開工當時,正在我島社會運動興起之際,因而,往後可在「台灣民報」上看到民間的怨訴就更多,例如「台灣新民報」的「社說」上就有如此的批判──
「到了竣工的今日,雖輪到給水之年,也沒有可增收的,至於沒有給水之年仍要白納水租,哪裡有可增收的道理呢?真是世界上最大的無用長物呀。」[5]
「這回的地震……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嘉南大圳烏山頭貯水池,該地的堰堤,因此陷落三十間,而池面的荒浪,起了六尺高,……又該池這回的損害,頗有關乎該大圳的生死關頭,現在大圳當事者,正在積極調查中。」[6]
尤其,1932年,當官方提出台南與高雄間的二層行溪的水圳計畫,受到地方強烈的反對時,其理由就是認定嘉南大圳對於農民言是失策的;該新聞標題為「利用二重行溪的埤圳計畫,反對第二個嘉南大圳──恐懼三年輪作之不利,地主農民呼籲絕對反對」[7],其內文則歷數完工後水量不足,強制三年輪作使地主與農民狼狽不堪,倘若完工,當地地主與農民必將如嘉南地區農民之不幸。
五、餘音──當代我島民應有的反思
一〉深入的本土化之必要
我島呼喚本土化,甚至執政者自稱是最本土化、最愛台灣的政黨,但是,事實上呢?花了多少功夫在自己的這塊土地與其歷史的血脈上?
就以本文所及的,由1907年的北埔事件到1915年的噍吧哖事件,我們的執政黨與其主流學者是怎樣描述的?除了跟隨殖民者的說詞宣告之外,有多少自身的主體性認知,與由於主體性認知而提出的批判?上述所及的批判,不重要嗎?
只要跟隨前後兩殖民者,就是我們社會發展永遠萬靈丹般的奧秘?
本土化啊,魂兮歸來。
二〉關於八田與一與桃園大圳的關係
近二十多年來,我島上由於日本作家古川勝三之誤導,在其所惡質著作的「嘉南大圳之父──八田與一傳」〈原名,「愛台灣的日本人:八田與一」〉中,用了足足兩頁多的篇幅,虛擬八田如何在下村長官的欣賞下,離開了原來由他設計的桃園埤圳工程,然後奉派負責嘉南大圳的探勘與設計。這個描述欺騙了所有的讀者[8]。
史實中,桃園大圳的真正的設計者是韓裔日人張令紀;因為,在桃園大圳進行測量到完工的階段裡,八田與一都在台南水道工作[9],直到1919年才調去規劃設計嘉南大圳。張的職務則自1908年12月,調任總督府工事部技師起,負責統籌全臺灣水利工程設計。在其任職工事部九年期間,完成桃園大圳的籌畫、調查、測量、設計與興工,是工程得以順利進行的靈魂人物。台南下水道是與桃園大圳同時進行著,卻性質很不同的重要工程;不可能由一人同時負責兩個時空;因而,日本作家對於八田的想像,在史家的眼中應該是「欺騙」。
1908年12月,張令紀調任總督府工事部技師,已統籌全臺灣水利工程設計。在任職工事部的九年間,完成桃園大圳的籌畫、調查、測量、設計與興工,是工程得以順利進行的靈魂人物。1917年4月,大圳工程初進入執行階段半年時,因技術困難障礙,他被派遣到歐美各國踏查、學習先進的水利工程技;他1918年11 月踏查回臺,接受《臺灣日日新報》專訪時,竟全沒談論與水利工程領域有關議題,而是分享親身經歷美國的民主自由精神。這個殖民地的兒子。
可能正是因此,後來他雖為大圳工程鞠躬盡瘁,但很少受官方提及。而作為晚輩的八田與一,遂逐漸僭越地成了桃園大圳的設計人。
三〉關於八田與一,古川還有多少欺騙?
古川的大作,其中有多少的「想像」?「想像」通常只能是文學的要素,然而,古川的大作卻能夠獲得「日本土木學會著作獎」,讓人以為書中所及都是史實似的。由張令紀的故事讓我們不免懷疑其書中還有多少欺騙?
該書原名為「愛台灣的日本人──八田與一」;其中描述它們家族在早年就由於信仰而對其藩內的農民懷抱著深刻的同情,由此導引出其對於我農民似有著偉大的關懷;然而,就我們對於日本史的理解,八田所屬的金澤藩,是當年最能逢迎德川幕府的大藩[10];而就所知,德川幕府對於農民的態度是接近日本大儒山鹿素行其所謂「民至無知…居家只知以農耕桑麻為事,三時皆無餘暇,心無他用,更無從以生巧思。唯盡勞苦,以納於上,而委其生死於上之政令,此民之至可愛也。」的觀點,如果金澤藩總是識時務地迎合幕府的觀點,那麼古川在此所說「佛前一律平等」,其對於農民的同情,就像當年天皇對我先民所說「一視同仁」,應該就只是「欺騙」?
此外,該書中描述八田的豐功偉業似乎鉅細無遺,何以對於我們前面提及,民間曾經表現的所有憤懣不滿,都沒有提及?同時,對於1930年兩次中型地震就把新完工的烏山頭水庫堰堤震損達55間〈330呎〉的重要史實,完全沒有提及?這是日本土木學會著作獎的通例?還是如大哲學家康德所稱,「說謊者知道全部理由,但是他並不把全部理由都說出來」;所以古川作家,就沒有說出來?
最後,真正關切我島本土化的、愛台灣的我們,是否應該深入追問在古川的大作中,到底還有多少的文學想像,暗藏在該學會的所謂「著作獎」中。。。
[1] 「清琳在明治33年,十九歲時,犯詐欺罪被判刑6個月罰金20元,出獄不久,再犯竊盜罪,判刑10個月,監視6個月,仍不悛改,36年受行政上的戒告。他惡性難改,貪圖淫逸,不務正業,鼓其如簧之舌,製造糾紛,教唆雙方興訟,從中調解而獲取不當暴利……」〈「北埔暴動之原因」,漢文台灣日日新報,明治四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第二版。〉
[2]「台灣之水利問題」,日名,「台灣農業土木誌」,芝田三男、磯田謙雄著,于景讓譯,台灣銀行研究室,頁18。
[3] 「桃園圳幹線潰壞 三月間點滴不給水 計畫失慎修理太難」,台灣新民報,1931.6.20。
[4] 「日據下之台政」,井出季和太著,郭輝編譯,省文獻會,頁766。
[5] 「社說 台灣二大工事 嘉南大圳水量不足 明潭電力有餘」,台灣新民報,1930.11.1;此外,例如,「嘉南大圳的灌溉問題」〈1925/10/18〉「嘉南大圳的灌溉問題」〈1925/12/27〉「小農民十大苦況」〈1925/12/27〉「嘉南大圳三年輪作 又是官僚的辦法」〈1926/2/7〉「三年輪作的罪惡 犧牲農民的生命」〈1927/8/1〉……「組合只懂收水租 哪裡管稻田無水?」〈台灣新民報,1930/9/6〉「橫逆的嘉南大圳 無水也要水租」〈10/4〉「嘉南大圳區域內 地主七倒八苦」「大圳哀話 因受嘉南大圳的強迫 貧困地主賣子納水租 無理的受剝 何等悲哀呢?」〈11/1〉……等等都是。
[6] 「台南州下 起大地震各地被害頗巨,「台灣新民報,1930/12/13。
[7] 「利用二重行溪的埤圳計畫,反對第二個嘉南大圳──恐懼三年輪作之不利,地主農民呼籲絕對反對」,台灣新民報,1932/3/19。
[8] 據稱,「在1989年在日本出版的該書,獲得日本土木學會著作獎、直木賞的殊榮,自此以後有關八田與一設計了北台灣第一大圳「桃園大圳」的說法,不斷向外擴散,台灣與日本的文學界、新聞界、學術論文,凡是提到桃園大圳,都必須加上「八田與一設計」,並引用這部以小說體裁所寫的書。」引自林煒舒/《臺灣桃園農田水利會百年誌》顧問、元智大學教師
[9] 在八田的履歷中,1910年,東大畢業,1911年來台,1916~1917年間,雖似有一段空檔,但1916年10月,八田為衛生工事系技師,擔任台南水道設計主任;1917年7月,他仍在該單位。衛生水道與灌溉水道,工程性質不同,應不可能任意轉換設計人,然後又回復原單位。
[10] 前田家領導的金澤藩,也就是過去的加賀藩,在德川時代能仍以「辨大局、識時務」著名,而維持著自身在時代中的地位;獲得封祿達百萬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