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秋意越來越濃的一段日子,而我還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假日將來臨的感覺偶爾會在我的心中隱隱發酵,尤其是在星期六的中午,我剛吞下便當第一口飯的當兒。那時候,已經沒有太多的同學留在教室裡。多數人一聽到下課鈴響就尾隨老師的腳步走出教室去。我想像他們會從學校對面的植物園走到這城市的精華區域,佯裝自己將要在那裡的書店或其他的什麼地方跟他們命定的情人邂逅。
然而在一開始的那幾個週末下午,我感覺自己只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參加的是一個美術社團的活動。不像那些參加國樂或西樂社團的人,你可以聽到他們練習樂器的聲音傳了出來,聽起來雖然並不和諧,卻給你一種感覺,這些傢伙曉得自己在幹什麼。而我們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間教室裡,把放置在講桌上的兩根香蕉、一個假蘋果和位於它們下面的器皿當作繪畫題材。
我很少看到我們社團的指導老師。嚴格說起來,他很少逗留在我們的身邊。雖然我並不喜歡有個人經常站在背後看我在做什麼,我也不習慣從來沒有人站在那裡,告訴我為什麼要做那些事,或者,到底應該做怎樣的事。教室外的走廊偶爾會走過一兩個學生,更讓我為自己感到難為情。然而他們很少停下來觀看我們在做什麼。因此我想像,或許他們認為我們已經是成熟的藝術家,起碼是在往那個方向移動的人,懂得自己在做什麼,不再需要別人的指導,當然更不需要旁觀者的打擾。為了讓我覺得我自己確實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決定改變我所繪畫的對象。我走到講桌前,把其中的一根香蕉撥開一半的皮。這讓我感覺我是在描繪一個更有藝術氣氛的題材,像一個半裸的模特兒那類的東西。那是我第二次參加這個社團的活動,開始在心中猶豫以後是否還要繼續參加。
到了第三週,我們的社長說,今天不畫水果了(我猜想他已經把我撥香蕉皮的事情告訴了那位不常露面的老師),我們改去龍山寺寫生。這讓我感到振奮了起來,恢復了當初報名這個社團的心情。然而我必須自己騎腳踏車去那裡,其他人則尾隨社長搭乘公車前往。騎車去一個我以前沒有去過的地方總會讓我感到興奮。尤其當我騎到一條人行道與騎樓都消失了的街道,各式各樣的攤子像野草一般爬進了失去形狀的馬路,這裡面有套上了成衣的木製模特兒,已經熄了火的燒餅烤爐,還有好幾束腳踏車輪的內胎,掛在一個鐵架上。我開始想像,我們的指導老師每天來這種生命力旺盛的地方寫生,才經常錯過給我們上課的時程。

等我騎到了龍山寺,並且找到免費停放腳踏車的地方,發現其他的社員已經擺好畫具在廣場的一個角落。我開始在他們旁邊鋪設我的工具,同時發現我們的老師騎了一部輕型摩托車暫停在馬路的邊緣。他並沒有走下車來,只跟前去和他打招呼的社長說了幾句話。我們的社長走回來轉述,老師要去買一包香煙,等一下再回來看我們。我卻覺得他只是逐字重複老師對他(不是對我們)說的話,而且聽起來那不是一個馬上會回來的人所說的話。
我在那裡發了很長一陣子的呆。我不確定我要畫什麼。我觀摩了一下我們社長的畫,發現他把盤繞在廟宇上端的龍當成他的題材。我不得不接受為什麼他是社長而我不是的事實。可是我仍然不想拿這個景物當我的題材。我覺得,我面對的是秋意正濃的一個下午,廣場上走動著正在享受假日時光的人,從雲端掙脫出的太陽把光線灑在四周,風把燒烤魷魚絲的香味帶到我的鼻子。馬路對面還有一排好像被箍在一起的攤販,裡面擺滿了五光十色的商品,企圖讓人們忘掉必須從一整個月的辛勞才可能賺到的微薄薪水。
我決定把那一排攤商當成我的題材。我曾經看過一些印象派畫家所做的畫,尤其是那些把許多人聚集的場所當成題材的畫。我知道你可以毫無愧色地將這樣的作品放進最體面的展覽會場。然而我必須向你坦承,我是一個眼高手低的人,不懂得怎麼畫人的體姿,更不知道如何把人的表情放置在面積那麼小的臉蛋上。
然而我已經浪費掉太多的時間,而且我看到我們的社長已經開始畫他的第二張畫(我不清楚他怎麼處理第一張畫,但我猜想這位從來不表現悔意的社長會告訴你,他先做好一個草稿,等回家以後再慢慢處理)。當我準備用鉛筆勾勒一些輪廓,我又改變了主意。我開始想,我應該把秋天的味道放進圖畫裡。然而我說不出秋天是怎樣的味道。也許它像隨時會回到雲裡的太陽,又像隨時會變涼了的風,或者像這兒來來去去的人群,甚至像這個星期六的下午,經不起幾個鐘頭的煎熬,就會回復平日的相貌。然而,我怎麼表達這樣的感覺呢,它能夠用圖畫表達嗎?
如果我真的是我所期望的那種成名的藝術家,我可以坐在這兒什麼都不做,最後在空白的畫紙下方貼上一個標籤,上面寫著「星期六的午後」。然而這類驚世駭俗的想法不常出現在我的腦子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我覺得還不錯的想法。我把那排攤販頭上所共用的一塊長形看板放置在畫紙的下方,然後我把位於它們後面的一個公寓樓房放在畫面中央偏右的位置。那個樓房其實與看板之間有一段距離,所以從我這裡看起來並不顯得高大。樓房的兩旁又沒有任何其他建築,就把廣大的空間讓給了正在褪色的天空,但仍然有足夠的體積讓西垂的太陽將光線投射在它的外牆。
時間越往黃昏移動越對我們不利。湧入廣場的人越來越多,畫紙上的光線則越來越微弱,上面的顏色已經不是我原來所看到的樣子。而且我發現,我每抬起頭來觀看那個樓房一次,就覺得它離開我更加遙遠,而前面攤商所點的燈則更加明亮。我們必須在天上還有餘光的時候收拾畫具。等到大家都準備離去的時候,附近擴音器播放出來的音樂突然變得響亮了起來,好像在顯示這裡即將有精彩的夜間活動,然而我們已經無心探究。
回去尋找腳踏車讓我感到一陣子恐慌。我順利找到它以後,又開始擔心找不到前來這裡的路。我終於騎到學校的附近,看到幾個背著書包的學生以疲倦的步伐從校門口走出來,我覺得我一點都不羨慕這些死守在學校裡的人。走上了熟悉的道路,我恢復平日出神的狀態。我騎過那條販賣舊書的街道,攤子上點著昏黃的燈光,老闆雙手捧著便當坐在書堆裡,那些看起來無甚收穫的顧客則準備離去。比起這些人來,我感覺自己才從嘉年華會的活動歸來,雖然還沒開始我就已經離去。我允諾自己,等我熟悉了這個城市以後,一定要找機會回到那裡去。
我們下一週回復在教室裡活動,這樣能夠有時間完成上次沒畫完的畫。我奇怪的構圖引起了一兩個社員的注意,但他們沒有說什麼。只有我們的社長在做了簡略的一瞥以後,跟我說「比例好像有點問題」。但他馬上收回自己的話,建議我等一下可以請教老師的意見。那天我們的指導老師仍然沒有出現。如果我記得不錯,他好像從此沒有再出現過。
高中二年級沒有帶給我任何光鮮的回憶。我沒有理由要記得那一年的事情,但我也沒有完全遺忘它。而我回想起的情景不是我在美術社的活動,而是離開龍山寺的那個黃昏。這已經是六年以後的時候,我正在接受為期六個月的軍官養成訓練。一開始我們所接受的訓練跟任何剛入伍的新兵沒什麼不同。驚奇的事情隨時可能發生,通常不在你有心理準備的時候。
那是將近傍晚的時分,我們在營房前的集合場整隊,只穿汗衫和短褲,另外帶一套換洗的衣褲和肥皂,通通都放置在臉盆裡。值勤班長先教導我們手持臉盆的標準姿勢──在軍隊裡,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一定的姿勢,我跟你說。然後他帶領我們以完整的隊形走進露天的洗澡場地。在那裡,我們又練習了好幾次脫衣和穿衣的動作。最後,班長叫我們把上衣和短褲都脫了,卻站在那裡不准動。這時我感到秋天早已經在我們無暇注意的時候來臨了,風裡面還有一種很容易被赤裸的身體所感知的涼意。這當兒,遠處傳來了你會在黃昏時聽到的那種流行歌曲,顯然是外面的某個市集所放送的。它聽起來是那麼輕鬆、怡然自得,會讓你想起所有美好的過去。然而我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享受這樣的感覺,然後就被更刺激的戰鬥澡訓練奪去了注意。
過了好多年以後我才想起這些過往。而那時,我已經離開台灣,在異國過著完全不同形態的生活。我也早已經把藝術家的夢想拋諸腦後。然而我偶而會回想我在龍山寺廣場所看到的那棟樓房,看到它獨自站在空曠的藍天裡,把夕陽的光芒吸引到它的外牆。我會把樓房的影像跟我在受訓的那個黃昏所聽到的流行歌曲連結在一起。在我的生命中偶爾會出現這種奇怪的時刻,把發生在不同年代的事情攪拌在一塊兒,而這種時刻常常發生在完全不相同的場合。例如,在某些個黃昏,懶散的戶外光線從窗子射進房間裡。我把剛吃飽奶水的女兒放置在我的懷裡,一面輕拍她的背,等待她打一個嗝,好把剛吃進去的空氣吐出來。這時我會看到那棟樓房,好像還聽到那首流行歌曲,雖然我早已不記得它的調子。
時日過得越長,我放棄的夢想越多,最後我也放棄了異國的生涯。等我回到台北,發覺我所熟悉的景物幾乎都遭到拋棄。我很少回到我就讀的高中。她所在的那條路也許是這城市變化得最少的一個街道。然而你只要一走到附近,就會發現那裡已經不是從前的樣子。或許我不應該為這些改變感到難過。如果我自己曾經拋棄這個城市,為什麼她要為我保留以前的模樣?我也沒有回到我曾經許諾要返回的龍山寺。我知道我不可能在那裡找到任何我還想看的東西。
現在讓我為你講述我的另一個故事。那已經是在相當晚近的年代,我不需要再忠心於任何一份工作,任何一個城市,或任何一種會讓我皺眉頭的規範。我開始經常去世界各地旅遊,而那年我們選擇從波士頓出發,乘坐海輪前往位於北邊的加拿大。
我們出發的那天,初夏正好來臨,我看著碼頭旁邊沒有清理的污水,擔心我們選錯了旅程的時間。好在船隻越往北走,天氣越往冬天的方向逆轉。當我們抵達加拿大的一個港口,看到她還籠罩在一層薄霧裡。巴士帶我們去一個有燈塔的海岬觀光。隨車導遊警告我們不要太接近海邊,以免被突然高起的大浪捲走。在那兒的石床上,年輕人把雙手插進口袋裡,看著灰暗的大海。年紀大的人則多半擠進了販賣紀念品的大廳裡。
輪船所發送的旅遊手冊告訴我們,此時加拿大的氣候屬於早春的形態,鼓勵我們多把握機會走離輪船,去接觸我們也許在南方錯過了的春天。然而當我們黃昏返回船上,繼續往北美洲最突出的東北角前進,我們開始明顯感到海浪的威脅。我記得有一個早晨,我打算在輪船外圍的步道走路,發現拿著水龍頭在清洗外牆的工作人員自己也在接受海浪的清洗。
等到船隻進入聖勞倫斯河口,一切才平緩了下來。然而你不會料到,這條上游銜接了尼加拉瀑布的河流,到了接近大西洋的地帶竟然變得這麼寬闊。我們在那裡航行了一整天,看到的只是兩邊高聳的河岸,上面站立著排列整齊的風力發電機,讓我想起我家附近的一個公有坡地,上面插了幾個向日葵形狀的牌子,分別寫著「開」、「心」、「農」、「場」的字樣。
第二天早上,我打算再度去船上的步道走路。一推開旋轉門,我驚異地發現一個碩大、美麗、城堡型的建築物(請見圖片),站在我們已經停泊了的輪船前面。你不需要任何額外的訊息就知道這是有名的芳堤娜城堡,魁北克城最知名的地標。

我們所報名的行程安排在下午。這個城市似乎並不怎麼大,你不管走到任何一個景點都可以看到芳堤娜城堡,包括它的側面和它的背面。等我們到達一個可以眺望聖勞倫斯河的高地,據說那裡是個古戰場,現在則被一片綠地所覆蓋,中間還有一個佔地不小的花園。在那兒,我看到了很多我以前沒有看過的植物,顯然只會在這種早春的季節綻放花朵。我終於覺悟,春季才剛剛抵達加拿大,而魁北克城確實是個美麗的城市。這兩件事過去都不為我所知或認可,也許是因為這是一個講法語的城市,跟大部分我去過的北美城市隔隔不入。當我們重新坐上巴士,我聽到顯然來自嘉年華會的響亮樂聲從某個被樹林遮蔽的地方傳了過來。導遊提醒我們,這個國家的國慶日將近,而今天又是星期五。
車子暫時駛離了市區。那裡的馬路變得寬闊了許多。我們途經一個大學,我看到一群大學生面向我們走出校門,讓我想到,他們是不是正在前往我們才經過的嘉年華會?然後我們又回到市區,第二次駛經一條兩旁都是餐廳的街道(它的名字是「大胡同」),這時候仍然沒有顧客入座,讓我再度想到,他們是否還逗留在嘉年華會的場地?
我們最後參訪的景點是一個大樓。它顯然是這個城市向觀光客宣揚自己政績的地方。我們在它的頂樓待了一陣子,再度看到我已經不那麼好奇的芳堤娜城堡,我感覺解說員也避免重複提及她的名字。然後我們重新回到一樓的大廳,在那兒等待巴士來接我們回船。
我們在那裡等待了好一陣子,導遊說現在已經是交通繁忙的時刻。我決定從大樓的另一側走出去,企圖對這個城市做最後的一瞥。我跟隨另一個人的腳步走出一扇玻璃門。他特地抓住了門,等待我走出去才鬆手。我習慣性地對他說謝謝,說出口以後才想到我講的可能是不受當地人歡迎的英語。他對我做了一個禮貌性的微笑。當他往下坡的階梯走去,又轉過頭來對我說:「今天是星期五。」我聽得出來那是略帶法語腔調的英語。
直到坐在巴士上,我才開始想,為什麼他要對我講那句話。是要告訴我,他聽得懂我的答謝,並且欣然接受?還是要告訴我,或者他自己,他正在向嘉年華會的場地直奔而去?不知為什麼,這句平常的話語一直保留在我的心裡。我們回到船上,去預先訂位的餐廳吃了晚飯,好補償我們不能留在城裡用餐的遺憾。吃完了飯,我從面向船外的圓形窗戶望去,發現我們的遊輪已經駛離魁北克城,往終點站駛去。在那裡,我們不再有任何新的行程,而要直奔國際機場。
好多年過去了。這幾個不相連的往事逐漸串連在一起。我原諒了自己欠缺藝術的天賦。我告訴我自己,世界上有很多值得回想的事情無法用一幅圖畫來表達。似乎只有我們的記憶才具有那種神奇的能力,能夠把好幾個不相干的事情連結在一起,讓我們在腦子裡同時看到它們,好像它們才發生不久,並且發生在同一段日子裡。